雨连续下了七七四十九天。
京城已成水乡,街巷变河道。老人们摇头叹息,说这是冤魂太多,阴气太重。沈墨蜷缩在一艘破旧渔船里,胸口的笔形疤痕灼烧般疼痛。自从那日与玄真子交手后,这疼痛就未曾停歇。
"清尘师兄,你逃不掉的。"
玄真子的声音如附骨之疽,日夜在沈墨耳边回荡。更可怕的是,他开始在每一个水洼中看到倒影——有时是自己疯癫画师的模样,有时却是那个名叫清尘的严肃道士。
"你究竟是谁?"沈墨对着水中倒影嘶吼,"滚出我的身体!"
倒影却露出悲悯的笑容:"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三十年前我们本为一体。"
沈墨抱头惨叫。记忆如刀,一次次劈开他的头颅。他看见青云观的晨钟暮鼓,看见自己——清尘——在祖师像前发誓斩妖除魔,看见年轻的玄真子——那时还叫明心——偷看禁书时眼中的贪婪...
"啊!"沈墨一拳头砸向水面,倒影碎裂又复合。这次变成了清虚子那张枯槁的脸。
"痴儿,"水中清虚子的倒影开口,"你以为复活你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完成三十年前未竟之事。"
沈墨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抬起,蘸着雨水在船板上画起符咒。那不是他的手势,而是清尘的。当最后一笔画完,船板上的水迹竟浮现出一幅地图——通往玄真子地下丹室的路。
"他要炼九九归真丹,"清虚子的声音从水中传来,"今夜子时,若让他吞下第八十一个童魂,就再无人能制。"
沈墨突然明白了什么:"你...你一直在利用我?"
水中的清虚子笑了,笑容竟与玄真子有七分相似:"青云观三弟子,清尘刚正,明心贪婪,清虚...最善谋算。"
倒影消失了。沈墨呆坐船中,雨水顺着发梢滴落。他分不清自己是沈墨还是清尘,是活人还是鬼魂。唯一确定的是,胸口的笔形疤痕越来越烫,仿佛要烧穿他的胸膛。
子时将至,沈墨站在城郊一处荒废义庄前。根据水影地图,这里就是玄真子地下丹室的入口。奇怪的是,义庄门口摆着一面铜镜——正是清虚子当初给他的那面。
铜镜中映出的不是沈墨的脸,而是一支笔的虚影。当他伸手触碰镜面时,镜子竟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露出向下的阶梯。
阶梯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石室,中央摆着三丈高的青铜丹炉,炉身刻满扭曲的孩童面孔。八十个灯笼环绕丹炉,每个灯笼里都跳动着幽绿色的火焰——那是童魂的光芒。
"我就知道你会来。"玄真子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他比上次见面更年轻了,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但胸口那个黑洞却扩大了许多,里面伸出的孩童手臂清晰可见。
沈墨握紧通灵笔:"清虚子说你要炼归真丹。"
"清虚师叔?"玄真子大笑,"她是不是告诉你,我要用第八十一个童魂成魔?"他突然掀开道袍,露出胸口黑洞,"看清楚,这些不是我抓的童魂,是三十年前青云观炼丹时枉死的孩子!"
沈墨如遭雷击。记忆中闪过那个暴雨夜,青云观所有弟子聚集在丹房...不是明心一个人,是所有人都在参与炼丹!
"我们三个一起发现的祖师手札,"玄真子步步逼近,"长生需要'通灵笔为引,童男女为材'。清尘师兄你亲手封印了八十个童魂在笔中,清虚师叔负责看管丹炉..."
"不!"沈墨头痛欲裂,记忆碎片如利刃旋转。他看见自己——清尘——手持通灵笔,笔尖刺入一个个孩童的眉心...
玄真子突然喷出一口黑血,胸口的黑洞剧烈蠕动:"诅咒反噬来了...三十年前我们平分童魂镇压诅咒,现在该结束了。"他指向丹炉,"把通灵笔投入炉中,我们三人魂魄合一,就能..."
"就能怎样?"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清虚子不知何时出现在石室入口,手中捧着一盏青铜灯,"就能像祖师爷一样,成为吃人的魔物?"
沈墨惊愕地发现,清虚子手中的灯焰是血红色的,灯芯赫然是一截人的指骨!
"你...你骗了我们?"玄真子脸色骤变。
清虚子枯槁的面容在血灯映照下如同恶鬼:"青云观的诅咒不是意外,是祖师爷故意下的。他要后世弟子不断收集童魂,好让他借体重生。"她举起血灯,"今夜,就是祖师复活之时!"
石室突然剧烈震动,丹炉上的孩童面孔全部睁开了眼睛。炉盖轰然开启,一股黑烟冲天而起,在空中凝结成一张巨大的老人脸。
"做得好,清虚。"老人脸发出雷鸣般的声音,"现在,把笔给我。"
沈墨手中的通灵笔突然剧烈震颤,笔杆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文——那是八十个童魂的名字!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支笔既是囚笼也是墓碑,记录着青云观百年来的罪孽。
"不!"玄真子突然扑向沈墨,"师兄,我们联手!"
沈墨本能地举起通灵笔,笔尖刺入玄真子胸口的黑洞。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黑洞中的孩童手臂纷纷抓住笔杆,竟开始顺着笔杆爬向沈墨!
"他们在...转移?"沈墨惊恐地看着那些半透明的细小手臂钻入自己胸口。没有疼痛,只有刺骨的寒冷,仿佛体内正在结冰。
玄真子跪倒在地,胸口的黑洞渐渐缩小:"诅咒...转移了..."他年轻的面容开始急速衰老,"清尘师兄,原来你一直..."
话未说完,他的身体便化为一堆灰烬。与此同时,空中的祖师脸发出愤怒的咆哮:"逆徒!"
黑烟如瀑布般冲向沈墨。千钧一发之际,清虚子挡在了他面前,血灯与黑烟相撞,爆发出刺目的红光。
"走!"清虚子回头大喊,她的身体正在迅速融化,"带着笔去后山...建木..."
沈墨转身就跑,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当他冲出入口时,整个义庄已经陷入火海。胸口的寒意越来越重,他能感觉到那些童魂在自己体内哭泣。
雨还在下。沈墨跌跌撞撞地来到青云观后山,这里早已荒废,只有一棵枯死的巨树矗立在悬崖边——传说中的建木神树,连接天地的桥梁。
当沈墨走近时,枯树竟然发出了微弱的光芒。通灵笔自动从他手中飞出,笔杆上的符文一个个亮起,八十个童魂的名字在空中排列成环。
"原来如此..."沈墨突然明白了清虚子最后的话。他颤抖着解开衣襟,露出胸口的笔形疤痕。通灵笔悬浮在疤痕上方,笔尖朝下,缓缓旋转。
建木枯枝突然伸出一根细藤,缠住了通灵笔。更多的藤蔓破土而出,将沈墨团团围住。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他。
"癫笔写尽人间孽..."沈墨轻声念出自己疯癫时常说的那句话,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真意。
笔尖刺入疤痕的瞬间,沈墨看到了所有真相——通灵笔是建木的一截树枝所制,能贯通阴阳。青云观祖师发现后,用它囚禁童魂延寿,最终遭到反噬。清尘、明心、清虚三人本是同门,因对待童魂的态度不同而分道扬镳...
疼痛达到顶峰时,沈墨发出一声长啸。八十道光芒从他体内迸射而出,每个光团中都有一张孩童的笑脸。他们绕着建木飞舞,最后升向天际。
当最后一缕光芒消失时,沈墨发现自己站在悬崖边,手中握着已经变成普通毛笔的通灵笔。胸口的疤痕消失了,体内的寒意也不复存在。远处,朝阳正从云层中探出头来。
雨停了。
三个月后,京城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国师玄真子在炼丹事故中身亡的消息很快被新的奇闻取代。只有茶楼说书人偶尔会讲起,曾经有个疯癫画师,能画出人心里的鬼。
在江南某个小镇上,一个背着画筒的年轻人正在为孩子们画肖像。他画得极好,却分文不取,只要孩子们给他讲一个故事作为报酬。
"先生,"一个小女孩好奇地问,"你胸口那个疤是怎么来的?"
年轻人笑了笑,那疤痕形状像一支笔。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他摸摸女孩的头,"关于一支笔,和很多像你一样勇敢的孩子。"
夕阳西下,年轻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那影子时而像个疯癫的画师,时而像个严肃的道士,最后渐渐融为一体,消失在街角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