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量,自难忘。来自苏轼对亡妻的悼亡诗。阿堰没有办法,他不敢回忆。
泪,不知何时已滑落,冰冷地砸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想起了很多。想起了每次与宋钰博那火爆性子吵得天翻地覆后,他总是气冲冲地跑去苏府。苏柏长他八岁,性子却温和得像一泓深潭,总能包容他所有的棱角和委屈。父母面前不敢诉说的少年心事、对朝堂倾轧的懵懂恐惧、甚至是对彦松那复杂难言的敬畏,在苏柏面前,都能找到妥帖的安放之处。苏柏就是那面能照见他所有幽微心事的镜子,清晰,却不刺眼。
姜堰自诩看人极准。他认定了苏柏,便是将一颗滚烫的心、一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全盘托付。当苏柏因太子洗马一职被千夫所指,骂他攀附权贵、心术不正时,姜堰拍案而起,力排众议,字字铿锵:“苏柏为人,我知!尔等污蔑,其心可诛!”当苏柏因已故权臣彦栅的举荐,擢升为监军,朝野哗然,连彦松眼中都带着审视的疑虑时,只有姜堰,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苏柏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澄澈坚定:“我信你。”
这份信任,曾是他心中最坚硬的铠甲。
可结果呢?命运给了他最残忍的嘲讽。苏柏未能亲见的那场人间炼狱,他姜堰,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每一帧血腥的画面,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日夜灼烧。
那不是战场,是地狱在人间撕开的裂口。
他踏入“平吉谷”的那一刻,浓稠到化不开的血腥气混杂着内脏腐烂的恶臭、排泄物的污浊,以及一种更冰冷、更绝望的——属于“死亡”本身的铁锈味,像无数只粘腻的手,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窒息欲呕。
眼前的景象,让他四肢百骸的血液瞬间冻结。
目光所及,是层层叠叠、姿态扭曲僵硬的尸体堆积成的山峦。头盔,连同里面包裹的头颅,像被巨锤砸烂的西瓜,彻底变形、爆裂。红白混杂的脑浆和血浆,不再是液体,而是如同被泼洒的浓稠颜料,呈放射状喷溅在周围的土地、岩石、甚至尚未倒下的同袍身上。暗红的、粘稠的,凝固成一片片令人作呕的斑驳。
有些士兵的胸甲看起来还算完整,甚至闪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但胸甲之下呢?巨大的钝器冲击力早已将肋骨震得粉碎,内脏被挤压、震碎成一团模糊的血肉。人,就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口袋,软塌塌地瘫在地上,口鼻中不断涌出带着泡沫的暗红色血液,像濒死的鱼在无声地吐着血沫。那是内腑彻底糜烂的征兆。
钝器击打在肢体上的印记,不是锋利的切口,而是更加触目惊心的青紫肿胀和恐怖的扭曲变形。一条手臂,以一种人类关节绝不可能达到的角度反向折断,森白的骨茬如同野兽的獠牙,凶狠地刺破了军服和皮肤,暴露在污浊的空气里。仅仅一瞬,那刺目的白便被从断口处疯狂涌出的、滚烫的鲜血迅速覆盖、染红,最后变成一片粘稠的暗褐。一只脚,连带着半截小腿,孤零零地挂在一面倾倒的巨大盾牌边缘,靴子沾满了泥泞和血块,兀自轻轻晃荡。角落里,一颗被砍下的头颅滚落在地,双目圆睁,瞳孔里凝固着死前极致的恐惧和痛苦,面目狰狞,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这非人的命运。一只断手,至死仍死死攥着一截断裂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透着一股死不瞑目的执拗。
喧嚣早已沉寂,连垂死的呻吟都消失了。只剩下绝对的死寂,和这无边无际、令人肝胆俱裂的尸山血海。血水在地势低洼处汇聚,流淌成一条条暗红色的小溪,最终在坑洼处形成一汪汪粘稠、深不见底的血泊。血泊倒映着灰暗、铅沉的天空,倒映着低空盘旋、发出不祥聒噪的乌鸦贪婪的身影。空气不再是空气,而是裹挟着浓烈死亡气息的毒瘴,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沙砾和冰冷的刀片,切割着肺腑。
这些面孔,有些他曾在校场上见过,有些曾与他同桌饮酒,有些曾憨厚地叫他“姜大人”。他们本该为国征战,马革裹尸,死得其所。可如今呢?他们没有倒在北狄铁骑的弯刀下,没有牺牲在保家卫国的冲锋路上,而是像待宰的牲畜,被一场精心策划的同胞阴谋,碾碎在这绝望的山谷里!
而苏柏……那个他视若兄长、深信不疑的苏柏,那个前一夜还在营帐中与他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呕——!”胃里翻江倒海,再也无法抑制。姜堰猛地捂住嘴,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胆汁混合着胃液,灼烧着食道。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素白的帕子擦拭,一抹刺目的鲜红赫然映入眼帘——是血。他看着帕子上那抹妖异的红,嘴角竟扯出一个扭曲的、近乎解脱般的笑容。咳血了……也好。这肮脏的躯壳,这承受了太多污秽和背叛的躯壳,或许早该如此。
指甲深深抠进身旁粗糙的树干缝隙里,尖锐的木刺扎入皮肉,带来一阵清晰的锐痛。可惜,这痛楚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巨大的孤独和冰冷的绝望,比山谷的寒风更刺骨,将他彻底淹没。
一团温暖、柔软的红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是苏柏的赤狐,绯雨。它轻盈地跳上他的膝盖,钻进他冰冷僵硬的怀里,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胸膛,发出细小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