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这是一首禅诗,寓意佛普度众生。 与苏柏对视的刹那,彦槲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礼部倾尽全力,以惊人的速度为这位身份特殊的贵妃筹备典礼。年轻的帝王执意要给予苏柏一场空前奢靡、昭告天下的封妃大典。当一切尘埃落定,礼部官员们几乎已能触摸到丰厚赏赐的轮廓时——“陛下!陛下——!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不见了!” 迟来的宣判,终究是落了幕。苏柏走了。那个擅调奇香、心思玲珑的苏柏,用一缕迷烟放倒了潇潇,与他最心爱的胞弟联手,消失在了京城的夜色里。禁军的搜寻如同当年追捕谢年一般敷衍潦草,苏柏的下落,最终石沉大海。 彦松将彦槲幽禁于王府,罚了两周的禁足,恰好耗尽了少年那短暂的假期。 而苏柏,孑然一身,只带走了那枚摔不得的玉佩。 彦松最终下令,不必再追。只是此后的两年,月半寺的香火供奉,陡增了数倍不止。 一个明媚得近乎刺眼的夏日。池塘里小荷初绽,尖角亭亭,早有轻盈的蜻蜓点水而戏。湖面浮光跃金,倒影沉静如璧。月半山迎来了它最尊贵的香客——当今天子彦松。依循祭礼,皇帝虔诚跪拜,祈求国祚绵长,风调雨顺。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施主心愿,自有缘法可至。”住持慧芳大师双手合十,声音平和。 “高僧有礼了。”彦松微微颔首,目光却穿透殿宇的庄严,落向寺院深处那扇紧闭的偏房门扉。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明黄的龙袍上投下跳跃的光斑,而他心头,却只觉那偏房静得如同坟茔,毫无生机。 “不必跟着,朕独自走走。”他屏退随从,脚步不自觉地在那偏房外徘徊。胸腔里,心跳声擂鼓般清晰可闻,震得他自己耳膜发疼。千言万语在喉间翻涌,最终却只凝成唇边一道紧抿的缝。 昏黄的烛光从劣质的窗纸后透出,勾勒出屋内人影的轮廓。床上那人影,上半身正以一种怪异而执拗的姿势蠕动着,一只手似乎在向下艰难地探去……彦松瞬间明白了那是在做什么,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窜上他的四肢百骸。 荒唐!他猛地转身欲走,却听屋内猝然爆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呼:“啊——!” 理智的弦骤然崩断。彦松甚至未及思索,一脚踹开了那扇本就不甚牢固的木门,夺门而入。眼前景象令他目眦欲裂:方才还在床上的人,此刻已如破碎的玩偶般蜷缩在地,狼狈不堪。一柄沾染着暗红血迹的剪刀滚落手边,刺目的鲜血泼洒在床沿、地板,更浸透了那人腹部的单薄衣衫,将那处染得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的腥气——那昏暗的烛光下,分明还有几根蜡烛刚刚熄灭,烛泪新鲜。就在彦松闯入的瞬间,地上那人猛地抬起头,眼中交织着滔天的愤怒与刻骨的恐惧,死死瞪向他。 彦松的目光触及那人腹部血肉模糊的伤口,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那是他当年亲手烙下的,象征着屈辱与占有的奴印!而此刻,地上竟还散落着几小块被生生割离的皮肉! 巨大的惊骇与心痛攫住了彦松,他再顾不得危险,一个箭步上前,不顾对方的剧烈挣扎,强行将人打横抱起。那滚烫的身体在他怀中颤抖,轻得仿佛一片随时会碎裂的枯叶。 “宣太医!快——!”帝王的怒吼响彻了寂静的月半寺。 没有人有暇顾及老太医额上涔涔的冷汗,所有人的心神都系于榻上那个气息奄奄的人。太医的手在抖,他并非华佗再世,面对这病人亲手用火烤剪刀自戕造成的深创,实在回天乏术。慧芳大师死死按着苏柏因剧痛而疯狂扭动的身体,浑浊的老眼满是悲悯。苏柏的腿痛苦地蜷曲着,口中紧咬的厚麻布几乎被利齿穿透,每一次上药带来的酷刑都让他本能地想要逃离,身体痉挛着向后缩退。 佛渡众生,偏不渡我。 剧痛撕扯神经的间隙,这个绝望的念头如同毒藤缠绕上苏柏的心。 他记得两年前的那个寒夜,他仓皇逃至月半山,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枚玉佩狠狠掷向深不见底的山涧。然后,他遇到了公孙大娘。那位独居在山脚、沉默寡言却心肠慈悲的大娘收留了他。得知他欲投奔月半寺的慧芳大师后,大娘的神情变得极其复杂,最终只是无言地将他送到了山门前,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踏入寺院半步,只留下一句冰冷的嘱托:“离那秃驴远些,莫信他的慈悲。” 后来,苏柏才从寺中老僧的只言片语和公孙大娘偶尔流露的恨意中,拼凑出那段尘封的往事。慧芳大师俗名彦明,是先帝骁勇善战的胞弟,曾经的靖王。一场惨烈胜仗后,面对尸山血海,昔日战神道心崩溃,卸甲披上了袈裟。而公孙大娘,闺名青芜,曾是军中唯一的仵作,出身仵作世家,与当时还是靖王的彦明在血与火中萌生了情愫。然而,凯旋的荣耀无法洗刷彦明心中的杀孽,他视战场为修罗地狱,视所有与杀戮相关者为罪孽。当他得知青芜不仅收敛尸骸,更精于验尸断伤、追溯死因,认为她终日与死相伴,手上也沾满“不祥”时,那份情愫便化作了恐惧与排斥。在一次激烈的争执中,彦明对着为他清洗战袍上血渍的青芜脱口而出:“你洗的是袍甲上的血,我洗的是心头的罪!你日日与死相伴,手上沾的尽是亡魂怨气,岂知慈悲为何物?离我远些!” 青芜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死去。她发誓永世不再见这个将她视为污秽根源的男人,只带着一身伤,隐居山脚。一次苏柏偷饮寺中藏酒被慧芳撞见,老僧叹息:“我本水云生,不复般若汤(酒)。”苏柏曾问慧芳可曾后悔,老僧闭目良久,只答:“过皆过矣。” 然而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如何能消弭公孙大娘半生的孤寂与刻骨的怨恨?她心中的伤口,从未真正结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