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得云开见月明。原为水浒传的一首诗,后文残憾莫使今生留。
这些日子,苏柏在偏房养伤,常有宫中内侍送来各种稀罕物件,据说不少是献国进贡的珍宝。自夜伽王访问大雍后,两国邦交日渐亲厚。只是数月前,那位英姿勃发的夜伽王,竟突然病逝,令人唏嘘。
寺院的偏房内,苦涩的药味与陈年的檀香气息交织缠绕,挥之不去。苏柏蜷缩在简陋的竹榻上,身上覆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贡品蚕丝被。门轴发出一声喑哑的“吱呀”,一道挺拔的身影遮住了门外流泻的天光。苏柏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看清来人面容的刹那,他眼中刚刚凝聚起的一丝活气瞬间冻结、碎裂,化为冰锥般的惊愕,旋即被深不见底的恐惧彻底吞噬。他抓在药碗边缘的手指骤然收紧,青白的指节在粗陶碗壁上狰狞凸起,身体本能地向后猛缩,单薄的脊背死死抵住冰冷粗糙的土墙,仿佛要将自己嵌进去。
时隔半月,彦松终于鼓足勇气,亲自踏入了这间偏房。他几乎是踉跄着向前一步,贪婪的目光紧紧锁在苏柏身上,失而复得的珍宝近在咫尺,令他心脏狂跳。然而,苏柏眼中那赤裸裸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惧与戒备,像一盆淬了冰的冷水,狠狠浇灭了他心头的火焰。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狂喜的光彩在他脸上迅速黯淡、龟裂,最终沉淀为一种深重得化不开的酸涩与痛楚。嘴角那抹刚扬起的、小心翼翼的弧度无力地垂落,抿成一条苦涩而僵硬的直线。他默默收回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被那目光灼伤。
屋角的青铜小香炉里,最后一点香灰无声熄灭。药味的苦涩,檀香的沉郁,以及两人之间巨大的、无声的鸿沟,在空气里弥漫、凝固。矮几上摊开的半卷《金刚经》,纸页在不知何时溜进来的穿堂风里,轻轻卷起又落下。古寺深深,纵有冷雨敲窗,亦不及此刻帝王心湖的半分寒凉。
“我……想来看看你。”彦松的声音干涩沙哑。
“嗯。”苏柏垂下眼帘,盯着碗中浑浊的药汁,只从喉间挤出一个毫无温度的音节,纯粹是教养驱使的敷衍。
“当年的事……”彦松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我都知道了。”这句迟到了整整两年的剖白,终于说出了口,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对方心湖半点涟漪。
苏柏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但那恐惧与排斥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心寒的、彻骨的疏离,如同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贞柯,”彦松唤着苏柏的表字,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沉痛,“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滋味……我发誓,绝不会再让你尝到半分。”
苏柏微微抬眸,眼中似有一丝极淡的疑惑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我知道,”彦松向前一步,却又在苏柏瞬间绷紧的身体前停下,声音压抑着翻涌的情绪,“这些年,你受了太多、太多的委屈。”
“嗯。”依旧是那个单调的音节。
“最错的人……是我。”彦松的声音低哑,带着沉重的忏悔。
“陛下,”苏柏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冰珠坠地,“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知道或不知道这个真相,于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这两年,月半寺托陛下的福,香火鼎盛,可是,”他微微一顿,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青山,“流水潺潺,谁人能断?人心惶惶,又岂是香火可平?”
“苏柏!”彦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你怨我吧!恨我也好!打我骂我杀了我都行!求你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别这样……”
“陛下,”苏柏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最锋利的刀,切割着彦松的心,“您如此失态,有失帝王威仪风度。”
“去他娘的帝王风度!”彦松猛地低吼出声,压抑许久的情绪如火山般爆发,眼眶泛红,“你若是不要我了,这九五之尊的位子,这万里江山,于我还有什么意思!”
“陛下既已承此社稷之重,”苏柏的目光平静地迎上彦松狂乱的眼神,声音清晰而疏远,“便当以万民为本,励精图治,如您从前一般。我,亦是陛下的子民之一。”
“不!不只是这样!”彦松断然否定,急切地又向前逼近一步,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你不能就这样把我推开!你于我,岂止是子民!你是我的……臣子。”
他紧紧盯着苏柏瞬间微缩的瞳孔,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声音陡然转为沉稳,带着帝王特有的、裹挟着诱惑与命令的力量:
“大雍的疆土,不会放弃任何一位贤才;朕的朝堂之上,亦必有良佐施展抱负的天地。”
“贞柯,”帝王的声音低沉,穿透初溯园新竹摇曳的疏影,“我已命人,在宫墙之内,另辟一隅。毗邻兴庆,却非囚笼。你不必朝参,若非国事,我亦不会踏足。此门,为你而开。”彦松的目光沉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可愿,予我一个机会?予这天下苍生,一个机会?”
一条路,铺陈在苏柏脚下。一条由九五之尊亲手铺设,通往他毕生所求“救世”之梦的青云路。杯中茶水微温,映着他眼底翻涌的复杂暗流。苏柏抬手,一饮而尽。清冽微涩的液体滑入喉中,仿佛饮下的不是茶,而是命运递来的契约。从此,大雍朝堂之上,多了一位“景星侯”。
回宫的车辇碾过官道,颠簸如命运的鼓点。苏柏倚在软垫上,旧伤在骨缝间隐隐作祟,却压不住心底那沉寂多年、此刻被骤然唤醒的野望。少年意气早已在岁月风霜中磨砺殆尽,而立之年的苏柏,终于得以剥落屈辱的伪装,堂堂正正,立于朝堂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