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不敢断

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薤露行》——曹操，在这里不仅仅是君王哦。

草原的风从未如此恣肆地拂过面颊，带着青草、泥土和遥远雪山的凛冽气息，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仿佛要将沉积多年的阴霾一扫而空。一切都崭新得令人心悸。苏柏（字贞柯）深吸一口气，那自由的气息短暂麻痹了胸腔深处的滞重。

“太傅，”少年的声音清脆，带着草原特有的爽朗，“听说你们那儿住的不是我们这样的帐篷，是巨大的宫殿？石头砌成的，像山一样高？我还没见过呢！”他比划着，小脸上满是向往，仿佛那宫殿是神话中的琼楼玉宇。

苏柏微微颔首，唇边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殿下所言甚是。宫殿巍峨，雕梁画栋，确与草原风情迥异。”他的目光掠过少年兴奋的脸庞，心底却掠过一丝隐痛。这纯粹的向往，于他已是前世的记忆。

少年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兴致勃勃地追问：“太傅，那曹植又是何方圣神？《洛神赋》……那样的句子，怎么会出自凡人之手？”他摇头晃脑，努力模仿着听闻的辞藻，“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美得不像真的！”

苏柏失笑，刚想解释，少年却忽然凑近，狡黠地眨眨眼：“太傅，我以后就叫你阿柏吧，好不好啊，阿柏？”没等苏柏回应，他又自顾自地摇头，“不，不好！阿柏太规矩了。我要叫你小柏！你看你，明明比我大那么多岁，站起来还没我肩膀高呢！小柏，小柏！”他咯咯笑着，亲昵地用手肘撞了撞苏柏的胳膊。

“小柏”……

这个称呼像一枚淬了毒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苏柏的心房。他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多久了？久到以为早已结痂遗忘。父亲严厉的斥责、母亲哀伤的泪眼，最后都化作了冰冷的背影。还有钰博……那个曾含笑唤他“小柏”的人，早已化作了塞外的一抔黄土。酸涩猛地涌上喉头，他用力抿紧薄唇，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瞬间翻涌的痛楚与荒凉。

少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留意苏柏瞬间的失态，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更深沉的困惑。他驱马靠近，压低声音，带着这个年纪少有的认真：“小柏，‘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非要死掉才算证明？像苏武那样在北海放羊十九年，骨头都冻硬了，自然是忠的。可李陵呢？他爷爷李广一生都在打匈奴，他自己也差点死在战场上，最后投降了，皇帝就要杀他全家？皇帝自己做得不好，难道也要怪大臣不能为他去死吗？”少年的眼神灼灼，像燃烧的小火把，试图照亮亘古的迷雾。

苏柏的心猛地一沉。这问题太过尖锐，直指他此刻处境的核心。他如何能答？他抬眼看着少年清澈又执拗的眼眸，最终只是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沙哑：“殿下……这个问题，我不知道。”他再次垂下眼睛，避开那过于明亮的光，仿佛那光能灼伤他心底的幽暗。

少年看着他低垂的头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换上那种草原般辽阔的豁达：“算了！想不清楚的事情多着呢，小柏也不是神仙嘛！走，骑马去！让风把烦恼都吹跑！”他朗声大笑，笑声清越如雏鹰初啼。话音未落，他已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阳光勾勒出他年轻挺拔的身姿，活脱脱一只正欲振翅高飞的草原猎鹰。

两匹矫健的骏马如离弦之箭，在起伏如绿色波涛的草原上飞驰。风在耳畔呼啸，青草的芬芳扑面而来。他们跨过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河底的游鱼倏忽来去，躲避着空中盘旋的鹰隼投下的阴影。苍穹之下，鹰唳长空，见证着这片亘古不变却又生机勃勃的天地。

“哈哈哈——！”少年爽朗恣意的笑声直冲云霄，带着挣脱一切束缚的快意，“痛快吧！小柏！”风声裹挟着他的快乐，也暂时涤荡了苏柏心头的阴霾。

然而，战争的阴影如同草原上盘旋不去的秃鹫。深秋时节，彦松的大军卷土重来，攻势如潮。一场惨烈的厮杀后，献国损失惨重。一群形容枯槁、浑身浴血的残兵败将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大营，绝望与戾气像瘟疫般弥漫开来。营地里充斥着粗野的咒骂、痛苦的呻吟和濒临崩溃的喘息。

依照草原部落某些残酷的“惯例”，献国皇帝选择了最“直接”的泄压方式——女人。当一群群身着粗布麻衣、瑟瑟发抖、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被如同牲口般驱赶着，哭喊着推搡进士兵的营帐时，苏柏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直冲头顶。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冲了过去。

“站住！苏先生！”一个身材肥硕如熊、满脸虬髯的胡人将领像堵墙般横在苏柏面前，粗壮的手臂带着汗臭和血腥气，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和不耐烦，“看清楚！这里是献国！别用你们大雍那套假惺惺的规矩，扫了兄弟们的兴致！”他轻蔑地啐了一口。

苏柏强压下翻腾的恶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转身奔向大皇子的营帐。得到的却是含糊其辞的敷衍和“顾全大局”的推诿。营帐深处，开始传来少女们无法承受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和哭嚎，一声声，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凿进苏柏的耳膜，刺穿他的心肺。

“不……”苏柏痛苦地低吟一声，踉跄着退到一处无人的角落。他猛地蹲下身，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将头深深埋进膝盖之间，仿佛要将自己蜷缩进一个不存在的安全壳里。那些被刻意封存的、属于大雍都城的阴暗记忆——绝望的眼神、无助的哭喊、冰冷的铁链——如同挣脱牢笼的恶鬼，狞笑着向他扑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小柏？小柏……”一个带着担忧的、刻意压低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一个瘦小的黑影也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