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羽稚嫩却带着某种奇异笃定的话语，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潭，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很快就被沉重的寂静吞没。
围坐在篝火旁的族人抬起头，麻木的眼神里掠过一丝茫然，随即又黯淡下去。喝泥坑水会死？可除了那个浑浊的水坑，他们还能去哪里找水？洪水带来的淤泥堵塞了所有他们熟悉的溪流泉眼。有人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像是抱怨，又像是认命的叹息。
姆婆红肿的眼睛严厉地扫向乌羽，眉头紧紧锁着，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不悦：“乌羽！胡说什么！水…就是水！不喝，渴死吗？”她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传统权威。在她漫长的生命里，渴了就去水边喝，这是天经地义。肚子痛、死人，是洪水带来的邪灵作祟，是苍和死去的战士没能安抚好祖先的愤怒，跟喝水有什么关系？
哥哥岩猛地转过头，瞪着乌羽，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烦躁和质疑：“闭嘴！阿母刚走，你又在发什么疯！守着火，别添乱！”在他看来，这个瘦小的妹妹挂着沉重的项链，已经够碍眼了，现在还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简直是在消耗大家仅存的一点力气。
乌羽的心沉了沉。阻力比她预想的更大。姆婆代表着根深蒂固的传统和经验，岩代表着最直接的不信任和排斥。她抱着小石的手紧了紧，弟弟滚烫的体温像烙铁一样提醒着她时间的紧迫。她不能退缩。
硬碰硬绝对不行。她需要一个他们能理解、甚至敬畏的“理由”。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模仿着孩童那种受到惊吓后回忆梦境的神情，大眼睛里刻意蒙上一层水雾，声音带着点颤抖和后怕：“我…我没胡说…姆婆…阿哥…我…我昨天…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
众人的目光，包括姆婆严厉的眼神，都再次聚焦到她身上。在原始部落，梦境往往被视为先祖或神灵的启示，具有特殊的意义。
“梦里…有…有黑色的影子…在水坑里…跳舞…”乌羽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恐惧的颤音，“它们…钻进了喝水的…阿叔阿婶…还有…阿母…的肚子里…然后…肚子就…好痛…好痛…”她适时地停顿，让族人联想到那些痛苦死去的亲人。“然后…有…有光…很暖的光…像火…光里有个声音…说…说水…要…要在火上面…滚…滚起来…冒大泡泡…把黑影子…烫死…才能喝…喝了…肚子就不痛了…”她艰难地描述着“沸腾”的景象。
“光里的声音？”姆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不定。她仔细审视着乌羽，似乎在判断这孩子是真的被梦魇住了，还是在…胡言乱语？但乌羽脸上那种孩童特有的、混杂着恐惧和认真的神情，让姆婆心中的疑虑动摇了些许。难道是苍的灵魂不放心部落，托梦给了自己的女儿？
岩张了张嘴，想反驳，但“先祖启示”和“苍的灵魂”这两个词，让他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部落对祖先和灵魂的敬畏是刻在骨子里的。松停下了拨弄火堆的树枝，第一次真正认真地看向乌羽，瘸腿支撑的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充满了探究。
“那…那光里的声音…还说什么？”姆婆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和期待。
“说…说滚过的水…是…是干净的…是…是神赐的…”乌羽努力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词汇包装现代概念，“还说…用火滚水…是…是向火神献祭…火神高兴了…就会…就会保护我们…”她小心翼翼地添加了一点“宗教仪式感”，这更容易被接受。
一阵沉默。只有篝火噼啪作响。族人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惊疑、犹豫，还有一丝对未知力量的恐惧。
“可是…”一个枯瘦的老者指着所剩无几的柴堆，声音嘶哑，“柴…快没了…烧水…太…太费柴了…”这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担忧。维持眼前的火种已是勉强，再额外烧水？简直是奢侈的浪费！
乌羽早有准备。她指着那个破了一半的陶罐——那是部落仅存的几个容器之一，也是唯一勉强能架在火上的家当。“不用…不用很多…每次…烧一点点…够喝的就行…省着喝…”她又指了指营地边缘那些被洪水冲倒、半埋在泥里但相对干燥些的枯木枝，“柴…那里…还有…湿的…晒晒…也能烧…”这是她刚才观察到的资源。
姆婆陷入了沉默的挣扎。传统告诉她这是荒谬的，但“先祖启示”和部落不断死人的惨状又让她动摇。苍的灵魂会欺骗大家吗？最终，对瘟疫的恐惧和对“神谕”的一丝希望占了上风。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疲惫：“…试试吧。就…就按乌羽…梦到的…试试。”她没有完全承认乌羽的权威，但认可了这个“方法”可以尝试。
岩哼了一声，扭过头，但也没再出言反对。
乌羽心中稍定，这是关键的第一步！她立刻抱着小石，挣扎着站起来，小小的身体因为虚弱和紧张微微摇晃。她走到那个破陶罐旁，用眼神示意离得最近的一个妇女（草）。草犹豫了一下，在姆婆的目光下，还是拿起陶罐，走到浑浊的水坑边，小心翼翼地舀了大半罐泥水回来。
松默默地将篝火旁几块稍大些的石块推了推，垒成一个简易的灶。草将沉重的陶罐费力地架了上去，浑浊的水在罐底晃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陶罐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篝火舔舐罐底的声音，以及水坑边蚊蝇的嗡嗡声。乌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原理，但亲眼看着这原始的容器和微弱的火苗，能否成功煮沸？这将是常识对抗蒙昧的第一场实战，也是她能否赢得一丝信任的关键。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每一秒都格外漫长。终于，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白气，从浑浊的水面悄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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