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那两盆嫩绿的红薯苗,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生机勃勃,与房间内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默狸平静的话语,却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砸在周福的心上。
“祥瑞?”周福脸上的假笑彻底僵住,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他死死盯着那两盆不起眼的“杂草”,又看看默狸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这新来的知县,不仅手段狠辣,难道…还真的通晓鬼神祥瑞之事?周家虽然势大,但对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骨子里还是存着几分敬畏。
默狸不再看他,只是专注地用指尖轻轻拂过一片嫩叶,动作轻柔,仿佛在抚摸稀世珍宝。那专注的神情,无形中更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周福喉咙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现嗓子有些发干。他带来的威胁、利诱、甚至那点居高临下的施舍感,在这个诡异的“祥瑞”和知县深不可测的态度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默狸那句“改日登门拜访,请教账目”,此刻回想起来,更像是一道冰冷的催命符!
“呵…呵呵,大老爷说笑了。”周福干笑两声,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谨慎和退让,“既是祥瑞,那自然是天佑云山,天佑大老爷!小人…小人见识浅薄,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大老爷海涵。这探望的心意已到,小人…就不打扰大老爷静养了。”
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拱了拱手,眼神躲闪地不敢再看那红薯苗,更不敢与默狸对视,转身就急匆匆地退了出去,背影甚至带着一丝狼狈。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有小六子粗重的呼吸声和王捕头按在刀柄上、骨节发白的手。
“大人…那…那真是祥瑞?”小六子凑到窗台边,好奇又敬畏地看着那两盆绿苗。
“是救命的宝贝。”默狸收回目光,眼中锐利重现,“王捕头!”
“卑职在!”王捕头立刻挺直腰板。
“立刻去做三件事!”默狸语速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第一,召集所有还能站着的衙役,包括轻伤的,还有你信得过的、有点胆气的民壮,全部到前院集合!告诉他们,本官有要事宣布!”
“第二,把县衙门口那张破鼓给我搬进来!就放在前院中央!”
“第三,” 默狸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堆积如山的诉状,“派人去城里人最多的地方敲锣!大声喊:‘知县老爷开衙理事,有冤屈者,无论大小,皆可击鼓鸣冤!今日所诉,既往不咎,本官在此,保你无事!’”
王捕头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默狸的用意!这是要绕过被周家把持的胥吏体系,直接向百姓喊话,收集周家的罪证!“卑职明白!这就去办!” 他抱拳领命,转身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脚步都带着一股劲风。
“小六子,扶我起来,更衣。” 默狸挣扎着下床。身体依旧虚弱,但眼中的火焰却越烧越旺。周家的威胁暂时退去,但危机远未解除。他必须立刻抓住这喘息之机,点燃第一把火——民心!
很快,破败的县衙前院(虽然金汁的味道还未完全散去)被清理出一片空地。那张蒙尘许久、象征着官府权威的堂鼓被搬到了中央。二十来个衙役和民壮在王捕头的指挥下勉强站成两列,虽然不少人身上带伤,衣衫不整,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丝之前没有的敬畏和期待。昨日那场血腥残酷的守卫战和知县狠辣的手段,已经深深烙印在他们心中。
衙门外,敲锣声和衙役的喊话声远远传来:
“知县老爷开衙理事啦!有冤屈的,无论大小,尽管来击鼓鸣冤!”
“知县老爷说了!今日所诉,既往不咎!大人就在堂上,保你无事!”
起初,外面一片死寂。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脸上充满了怀疑和恐惧。周家积威已久,谁敢当这个出头鸟?告周家?那不是找死吗?
时间一点点过去,前院一片肃静,只有风吹过破损门廊的呜咽声。小六子扶着换上了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头戴乌纱的默狸,坐在衙役搬来的一张破旧椅子上。默狸脸色依旧苍白,但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那面堂鼓和敞开的大门,耐心地等待着。
压力,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每一个人。
就在王捕头都开始有些焦躁,怀疑这法子是否有效时——
“咚!”
一声微弱、迟疑,却又清晰无比的鼓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第一颗石子,骤然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门口!
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农,佝偻着背,颤抖着双手,正用一根捡来的木棍,怯生生地敲了一下那面蒙尘的堂鼓。他脸上刻满了风霜和恐惧,眼神躲闪,仿佛随时准备逃跑。
“咚!” 又是一声,稍微大了点。老农似乎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看向坐在院中的默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恐惧扼住喉咙。
“老人家,” 默狸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前院,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不必害怕。上前来,击鼓鸣冤是你的权利。有何冤屈,尽管对本官道来。本官在此,无人敢动你分毫。”
他的目光扫过两旁的衙役,最终落在王捕头身上。王捕头会意,立刻上前一步,站在老农身边,如同门神,沉声道:“老人家,大人问话,你照实说!有我们在,看谁敢放肆!”
老农看着王捕头那身带血的捕快服和凶狠的眼神(昨日杀山匪染上的),又看看端坐的知县,那平静却坚定的目光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勇气。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地哭喊起来:
“青天大老爷!您要为小老儿做主啊!周家…周家的管事…他们…他们抢了我家仅有的三亩水田!我儿子去理论,被…被他们活活打死了啊!我那小孙子…才五岁…也被他们推下田埂,摔断了腿…呜呜呜…我那苦命的儿啊…”
悲怆的哭声,如同点燃了引信!
“咚!咚!咚!”
“青天大老爷!周家放印子钱,利滚利,逼得我卖了女儿还不够啊!”
“大人!周家的家丁强占了我的铺子,还把我打残了!”
“周扒皮他…他糟蹋了我闺女!我闺女投河了啊!呜呜呜…”
鼓声,一声接一声,由微弱到急促,由迟疑到悲愤!
诉冤声,一句连一句,由压抑到爆发,由一人哭诉到群情汹涌!
越来越多的百姓,从最初的观望,到被悲情感染,再到想起自身血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到了县衙门口!他们跪倒一片,哭喊声、控诉声、咒骂声汇成一片愤怒的海洋!矛头直指周家!
衙役们被这汹涌的民情震撼了!他们大多是本地人,或多或少也受过周家的欺压,此刻看着乡亲们的血泪控诉,再看向端坐中央、面色平静却仿佛定海神针般的知县大人,一股久违的热血在胸中涌动!王捕头更是握紧了刀柄,眼神凌厉地扫视着人群,维持着秩序,也震慑着可能存在的周家眼线!
默狸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让小六子找来纸笔(县衙里唯一还能用的),亲自记录。每一条诉状,每一个名字,每一桩血泪控诉,都被他认真地记下。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如同吸纳了所有苦难和愤怒的深潭,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冷。
积压多年的民怨,如同地火,终于在这一刻,被默狸亲手点燃,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民心,这被周家视如草芥的东西,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着县衙,向着这位年轻狠辣却又似乎真想做点事的知县,悄然汇聚!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挤过人群,飞快地将一张折叠得皱巴巴、似乎沾着油污的纸塞到了负责记录的师爷(暂时由小六子顶着)手里,然后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小六子疑惑地打开那张纸,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大变!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默狸身边,声音都变了调:
“大…大人!您看这个!”
默狸接过那张纸。纸上字迹歪歪扭扭,显然出自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人之手,内容也极其简短,只有一句话:
“周家每月初三、十七,夜送粮米布匹,由后山小路上黑风寨。接头人:疤脸狼。送粮人:周府护院头目,周彪。”
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用鲜血画成的、歪歪扭扭的狼头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