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战的日子在汗水、尘土与金属的碰撞声中流逝。加固后的云山县城墙，如同一位披挂了土石重甲的巨人，沉默地矗立着。新筑的羊马墙蜿蜒如龙，墙头密密麻麻的尖木桩在秋阳下闪烁着森白的光。深深的壕沟里已浅浅蓄了水，浑浊的水面下，谁也不知道是否埋藏着致命的竹签。鹿砦和陷坑如同巨兽的獠牙，点缀在城墙外的开阔地上。空气中弥漫着石灰、桐油、新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金汁（煮沸的粪水）的混合气味，这是战争的气息。
东门城楼上，油布覆盖的“虎蹲炮”炮位周围，沙袋堆砌得如同小山。两名磐石营的炮手，正按照赵大锤的吩咐，一遍遍用沾着油的长杆布擦拭着冰冷的炮膛，动作轻柔而虔诚，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王猛按刀肃立在垛口后，鹰隼般的目光一遍遍扫视着平静得诡异的海面，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太安静了！这种死寂，比倭寇的鼓噪更让人心头发毛。城墙上，守城营的民壮们在进行着最后的器械操演，滚木礌石的摆放位置被反复调整，熬制金汁的大铁锅下柴火熊熊，翻滚的黄褐色液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负责此事的民壮捂着口鼻，脸色发白。
“大人，”小六子捧着最新的巡查记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城内所有老弱妇孺共计两千三百七十一口，已全部安置于城隍庙、文庙及三处周家抄没的大宅内，饮水、口粮、柴薪按十日量配给完毕。各安置点均按您吩咐，撒了石灰，分了熬好的甘草汤（防疫）…就是…就是孩子们有点怕…”
默狸点点头，没说话。他站在城楼最高处，目光越过忙碌的城墙，投向更远处炊烟袅袅的城内。那里有他亲手推广的红薯田，有他重建的县学，有他凝聚起来的民心… 这一切，绝不容倭寇践踏！
就在这时——
“呜————！！！”
一声凄厉、尖锐、仿佛能撕裂灵魂的海螺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遥远的东方海面传来！声音穿透了清晨的薄雾，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高亢！
“倭寇！是倭寇的海螺号！” 城墙上，一个曾在海边生活过的老衙役脸色煞白，失声尖叫！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呼喊，东面城墙望楼上的瞭望哨兵发出了变调的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狼烟！望海墩！三…三道狼烟！倭寇！海…海上！船！好多船！数不清的船啊！！！”
轰！整个东门城墙瞬间炸开了锅！
王猛一个箭步冲到垛口，夺过亲兵手中的单筒望远镜（缴获自周家）向东望去！只看了一眼，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握着望远镜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
只见海天相接之处，那原本湛蓝平静的海面，此刻已被一片无边无际、如同移动的黑色大陆般的帆影所吞噬！密密麻麻的船只，如同嗜血的鲨群，正劈波斩浪，全速向海岸线压来！冲在最前面的是数十艘狭长低矮、速度极快的“小早船”，如同离弦之箭！紧随其后的是体型稍大、船舷两侧隐约可见人影晃动的“关船”！而在船队的中央，几艘如同海上堡垒般的“安宅船”格外醒目，高大的船楼上，狰狞的鬼面旗帜在风中狂舞！船帆上，“丸十字”、“二引两”、“三阶菱”等代表着不同倭寇集团的恐怖家纹，在初升的朝阳下反射着刺目的凶光！
数量！绝对超过百艘！ 那遮蔽海面的气势，让人窒息！
人数！ 即便以最保守的估计，那船上攒动的人头，也绝对超过两千之众！ 如同一片蠕动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色潮水！
“我的老天爷啊…”
“这…这么多…”
“完了…全完了…”
城墙上的守城营民壮们，何曾见过如此地狱般的景象？有人吓得瘫软在地，屎尿横流；有人手中的竹矛“哐当”掉落；有人抱头蹲下，发出绝望的呜咽。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刚刚还井然有序的城防，瞬间濒临崩溃的边缘！就连一些年轻的衙役，也脸色惨白，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肃静！！！”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骤然在城头炸响！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哭嚎和骚动！
默狸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最高处的雉堞之上！青色的官袍被强劲的海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形。他面色冷峻如万载寒冰，眼神却锐利得如同出鞘的绝世宝剑，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恐惧的烈焰！他俯视着城墙上下面如土色的军民，声音如同洪钟，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狠狠撞进每个人的心底：
“看看你们的脚下！看看你们的身后！” 他猛地一跺脚，脚下坚固的城砖发出沉闷的回响，“这是你们一筐土、一块石亲手加固的城墙！是你们一锹一铲挖出的深壕！是你们削尖的木桩，垒起的矮墙！这是我们用血汗筑起的铜墙铁壁！”
他的手臂猛地指向城内，指向那些升起炊烟的方向：“看看那里！那里有你们的爹娘！有你们的妻儿！有你们刚能吃饱饭的家！有你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能救命的粮食！倭寇想干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滔天的恨意与决绝，如同受伤雄狮的咆哮：
“他们想冲进来！抢光你们的粮！烧光你们的房！杀光你们的亲人！用你们的血染红他们的刀！用你们孩子的头骨当他们的酒碗！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 王猛第一个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双目赤红，如同择人而噬的猛虎！
“不答应！不答应！不答应！！！” 磐石营的二十名队员，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手中的火绳枪被死死攥紧，枪托抵在肩窝，仿佛要将那无边的怒火通过枪管喷射出去！
这狂暴的怒吼如同火星溅入了滚油！守城营的民壮们被这同袍的怒火和知县大人那视死如归的气势彻底点燃了！恐惧被更原始的愤怒和守护的欲望取代！他们捡起地上的武器，挥舞着拳头，面孔扭曲，青筋暴起，跟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杀倭寇！保家园！！”
“跟狗日的拼了！！”
声浪如潮，汇聚成一股不屈的洪流，直冲云霄！城墙上的砖石似乎都在共鸣！刚刚弥漫的恐慌瞬间被这冲天的血气驱散得无影无踪！
“好！” 默狸眼中寒光爆射，如同两颗冰冷的星辰！“倭寇有船，我们就有让它搁浅的滩涂！倭寇有刀，我们就有让它折断的城墙！倭寇有铁炮…” 他猛地转身，手臂如同战旗般挥向城楼中央，“…我们就有让它粉身碎骨的——‘虎蹲’！”
“唰啦！” 随着他的怒吼，覆盖在炮位上的厚重油布被两名磐石营炮手猛地掀开！
黝黑！冰冷！厚重！散发着金属死亡气息的炮身，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展露出它狰狞的獠牙！粗壮的炮管斜指苍穹，炮架的铁轮闪烁着幽光，旁边堆放的实心铁弹浑圆沉重，如同巨兽的卵！
“神威炮！是神威炮！！”
“老天爷！我们有炮！！”
城墙上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和狂喜！这超越时代认知的战争巨兽，瞬间给了所有人一针强心剂！士气暴涨到了顶点！
“磐石营！各就各位！检查火绳引药！装填铅弹！”
“守城营！礌石滚木就位！金汁火油烧滚！弓箭手上弦！”
“民壮队！引导最后人员疏散！城内街道戒严！敢有散布谣言、趁乱滋事者，立斩不赦！”
一连串清晰、冷冽、如同金铁交鸣的命令从默狸口中急速下达！整个东门城墙瞬间化作一部精密开动的战争机器！磐石营队员如同磐石般嵌入各自的射击位，装填动作快如闪电，眼神冷静如冰。守城营各队吼叫着口号，将沉重的滚木礌石推至垛口边缘，烧滚的金汁铁锅蒸汽升腾，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弓箭手们咬着牙，将弓弦拉至满月，箭镞闪烁着寒光对准城下。城内的最后一点骚动也被衙役和里正强力弹压下去，街道瞬间变得空旷死寂，只有沉重的城门被彻底闩死的闷响。
默狸手扶冰冷的雉堞，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苍鹰，死死盯着海面。倭寇庞大的船队已经逼近到足以看清细节的距离！冲在最前面的小早船和关船开始调整方向，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直扑东门外那片相对平缓、适合登陆的开阔海滩！无数舢板被放下，如同下饺子般落入海中，满载着挥舞倭刀、发出野兽般嚎叫的倭寇，朝着海岸奋力划来！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汇成一片刺目的死亡之林！喧嚣的鬼哭狼嚎，伴随着沉闷的海螺号角，如同翻滚的海浪，一波波冲击着城墙！
倭寇的总攻，开始了！目标——直取东门！
“呜——！呜——！” 倭寇船队中响起了总攻的号角！凄厉得如同万鬼同哭！
黑云摧城！浊浪排空！杀气直冲霄汉！
王猛按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看向默狸，嘶声问道：“大人！？”
默狸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然后猛地攥紧成拳！仿佛要将那汹涌而来的倭寇狂潮一把捏碎！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来自九幽的寒冰，带着粉碎一切的意志，清晰地压过了震天的海螺号角与倭寇的嚎叫，传遍了整个血火将燃的城头：
“磐石营…预备！”
“虎蹲炮…” 他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一艘冲在最前、体型稍大的关船，“…装填实心弹！目标…倭寇先锋关船！测距！调炮！”
“让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用血肉来丈量我云山的城墙！”
风已满楼！箭在弦上！决定云山命运的第一炮，即将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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