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过狭窄的巷弄，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默狸和小六子搀扶着受伤的王猛，在京城迷宫般的街巷中亡命奔逃。身后，云河驿方向的火光似乎隐约可见（或许是刺客在清理现场），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血腥味。每一次脚步声的回响，都让他们心惊肉跳，仿佛追兵随时会从黑暗中扑出。
“咳咳…”王猛捂着肋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剧烈的跑动让鲜血不断渗出，脸色苍白如纸，“大人…别管我了…你们…快走！”
“闭嘴！”默狸低吼，语气不容置疑，眼中却布满血丝。又折损了两名磐石营的兄弟！这血海深仇，让他心如刀绞，也点燃了滔天的怒火！“小六子，看看前面有没有能藏身的地方！”
小六子喘着粗气，目光焦急地扫视着两旁高耸而破败的院墙。这里是京城的贫民区，污水横流，房屋低矮拥挤。突然，他指着前方巷子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挂着破旧灯笼的小院：“大人！看！那个灯笼…像不像我们在顺风镖局船上看到的那个火焰标记？！”
默狸定睛一看！果然！那破旧的灯笼纸上，隐约画着一个极其抽象、如同跳动的火焰般的徽记！与顺风镖局商船帆角那个不起眼的暗记，一模一样！
陆青！那个镖头陆青！
绝境之中，这几乎成了唯一的希望！默狸当机立断：“过去！敲门！”
三人踉跄着冲到小院门前。小院门扉紧闭，看起来破败不堪，毫不起眼。小六子急促地拍打着门环：“开门！快开门！陆镖头！陆镖头在吗？”
院内一片死寂。
“陆镖头！我们是运河上搭您船的人！莫…莫先生！救命啊！”小六子带着哭腔喊道，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依旧没有回应。王猛靠着墙滑坐在地，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默狸的心沉了下去。难道找错了？或者…陆青不愿招惹麻烦？
就在绝望蔓延之际，“吱呀…”一声轻响，院门开了一条缝。一张布满皱纹、警惕的老脸探了出来，是个老仆模样的人。
“深更半夜，何人喧哗？”老仆声音沙哑，昏花的老眼警惕地打量着门外三个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的人。
“老丈！我们是陆青陆镖头的故人！在运河上蒙他搭救！如今遭了难，求见陆镖头一面！救命之恩，永世不忘！”默狸上前一步，语速飞快，同时将一直藏在怀中的、那块从倭刀高手身上搜出的鬼面令牌碎片（材质特殊）亮了出来，“请将此物交给陆镖头！他一看便知！”
老仆的目光在那奇特的令牌碎片上停留了一瞬，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接过碎片，重新关上了门。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巷子深处似乎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呼喝！追兵？！
王猛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小六子急得直跺脚。默狸握紧了短铳，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咔哒！”
门内传来一声轻微的机括声。紧接着，院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快进来！”还是那个老仆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
默狸和小六子立刻架起半昏迷的王猛，闪身挤了进去！院门在他们身后迅速无声地关上，还落下了一道沉重的门栓。
小院不大，收拾得却异常整洁，与外面的破败截然不同。几间厢房黑着灯，只有正屋透出微弱的烛光。老仆一言不发，引着他们快步走向正屋。
推开房门，一股淡淡的药草味混合着墨香传来。屋内的陈设简单而古旧，却透着一股不同于市井的气息。一个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烛光下，手中摩挲着默狸递进来的那块令牌碎片。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身。
正是陆青！他脱去了镖师服，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色直裰，面容依旧沉稳，但眼神却锐利如鹰，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腰间的睚眦佩刀并未离身。
“果然是你，‘莫先生’。”陆青的声音低沉，目光扫过三人，尤其在重伤的王猛和默狸手臂的伤口上停留片刻，“或者说…云山县令，默狸默大人？”
身份被点破，默狸心中反而一定。他没有否认，坦然直视陆青：“陆镖头好眼力。在下正是默狸。深夜叨扰，实属无奈。我这位兄弟伤势极重，恳请陆镖头援手！” 他指了指王猛。
陆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那块令牌碎片举到烛光下仔细端详，手指轻轻拂过那狰狞的鬼面纹路和冰冷的材质，眼神变得异常复杂，有痛恨，有追忆，还有一丝…了然。
“鬼面令…‘柒’…”陆青低声念出令牌碎片上残留的数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真是阴魂不散啊…默大人，看来你得罪的人，来头不小。”
他放下令牌，对老仆吩咐道：“福伯，带这位受伤的兄弟去西厢房，用最好的金疮药！仔细处理伤口！小六子，你也去帮忙！”
老仆福伯和小六子连忙搀扶着王猛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默狸和陆青两人。烛火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墙壁上。
“默大人，坐吧。”陆青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自己也在主位坐下，“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运河一别不过数日，你怎会成了朝廷海捕的要犯？还惹上了‘鬼面卫’的追杀？”
“鬼面卫？”默狸敏锐地抓住了这个陌生的词。
陆青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一群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只听命于一个代号‘黑冰’的神秘人物，专门替某些大人物干些脏活。手段狠辣，行踪诡秘。我陆家…当年就险些毁在他们手里！” 他抚摸着腰间的睚眦刀柄，语气中带着刻骨的恨意。
陆炳后人！鬼面卫！黑冰！一条条线索瞬间串联起来！默狸心中豁然开朗！他终于明白了那个隐藏在幕后、屡次对他下杀手的“黑大人”是谁——黑冰！一个掌控着“鬼面卫”这种秘密力量的神秘巨头！
“原来如此…”默狸深吸一口气，不再隐瞒，将云山抗倭、陈文远索要技术、圣旨召见、沿途截杀、高淮诬陷、驿站遇刺…所有经过，简明扼要地对陆青和盘托出。重点强调了两次缴获鬼面令牌，以及驿站刺客身上搜出的那个“柒”字腰牌。
“所以，你是带着新式火器进京献宝，却一路被这‘黑冰’和他手下的鬼面卫追杀灭口？”陆青听完，眉头紧锁，“陈文远、高淮…哼，不过是台前的小丑！真正想要你命、想夺你火器的，是那个藏在阴影里的‘黑冰’！”
“正是！”默狸点头，“陆镖头，不，或许该称您…陆大人？” 他试探着问道。
陆青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傲然交织的神色：“大人二字不敢当。我名陆铮，陆炳是我伯祖父。陆家…早已不复当年了。我如今不过是一介草民，在镖局混口饭吃，守着这点祖宗的念想罢了。” 他拍了拍腰间的睚眦刀。
“陆兄高义，救命之恩，默狸铭记于心！”默狸郑重抱拳，“只是…如今我们深陷绝境，京城已是龙潭虎穴。陈文远、高淮颠倒黑白，污我罪名。鬼面卫如影随形，必欲除我而后快。我死不足惜，但云山将士的血不能白流！这新式火器，关乎国朝边防！我必须要见到皇上，揭露真相！”
陆铮沉默片刻，烛光在他坚毅的脸上跳动。他看着默狸那双充满不屈和火焰的眼睛，又看了看桌上那块冰冷的鬼面令碎片。家族的血仇，眼前这个县令的冤屈，还有那可能改变国运的火器…种种情绪在他胸中激荡。
“默兄…”陆铮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你可知，你如今在京城，已是寸步难行？东厂、顺天府、甚至锦衣卫内部某些人，都可能被那‘黑冰’渗透！海捕文书高悬，你连露面都难，如何面圣？”
“所以，我需要陆兄的帮助！”默狸直视着陆铮，“陆兄是陆炳公后人，对锦衣卫内部、对京城格局，远比默某熟悉！只要能设法将默某的冤情和火器之事，上达天听！或者…找到扳倒陈文远、高淮，甚至揪出‘黑冰’的证据！”
陆铮站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睚眦刀柄。许久，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
“面圣…难于登天。但将消息递上去，未必没有机会！”陆铮沉声道，“锦衣卫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我虽已不在其位，但尚有几个过命的兄弟，还在卫里当差，位置不高，却管着些…消息传递的渠道。他们…欠我陆家的人情！”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笔：“默兄，你将云山抗倭详情、陈文远索要火器、沿途截杀经过（尤其鬼面卫的出现）、高淮诬陷、驿站遇刺…所有关键节点、人证物证（令牌、腰牌），简明扼要写下来！越详细越好！还有…那火器的威力，务必强调其对边关的重要性！我设法让人，直接递到北镇抚司指挥使骆思恭骆大人案前！”
“骆思恭？”默狸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是现任锦衣卫指挥使，据说为人还算方正。
“骆大人是伯祖父旧部提拔起来的，对陆家尚有几分香火情。而且他素来与东厂冯保（高淮的干爹）不和。只要证据确凿，事关边镇大将（默狸现在顶着抗倭名头）被构陷和秘密力量（鬼面卫）作祟，他必定不会坐视！”陆铮分析道，眼中闪烁着官场老辣的光芒，“这是目前最稳妥、也最有可能直达天听的路径！比找杨御史更直接！”
绝处逢生！默狸精神一振！他立刻坐下，忍着伤痛，奋笔疾书。将一路的冤屈、阴谋、杀戮，以及对新式火器的期望，尽数倾注于笔端。
陆铮在一旁看着，当默狸写到驿站遇刺的细节时，他忽然问道：“默兄，你刚才说，驿站刺客用的武器…是军中制式的劲弩？”
“不错！”默狸肯定道，“箭头制式，弩臂上有隐约的编号！虽然被刻意磨损，但痕迹还在！王猛拼死夺下了一具完整的弩！”
陆铮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一拍桌子：“好！太好了！这是铁证！鬼面卫再神秘，这种军中严格管制的制式劲弩，绝不是他们能轻易大批量搞到的！必然是通过兵仗局或者某些军中蛀虫流出去的！只要顺着这条线查…不怕揪不出他们的尾巴！把这条重点写上！”
默狸立刻补充。写完后，他将墨迹未干的诉状交给陆铮。陆铮仔细看了一遍，小心折好，塞入一个特制的防水油布袋中。
“福伯！”陆铮唤道。
老仆无声地出现在门口。
“把这封信，按老规矩，送到‘老槐树’那里。告诉他，十万火急，务必亲手交给‘穿山甲’！”陆铮将油布袋交给福伯，语气凝重。
福伯接过，没问一个字，默默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安排完这一切，陆铮才松了口气，看向疲惫不堪的默狸：“默兄，安心在此养伤。这里是我陆家一处隐秘的祠堂所在，外人极少知晓，相对安全。福伯是看着我长大的老人，绝对可靠。等骆大人那边有了回音，我们再谋下一步。”
默狸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巨大的疲惫感和伤口的疼痛瞬间袭来。他靠在椅背上，看着跳跃的烛火，心中百感交集。京城的第一夜，就如此惊心动魄。但万幸，他活了下来，还找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盟友——陆炳的后人，陆铮。
窗外，京城深沉的夜色中，不知酝酿着多少暗流与杀机。但至少在此刻，这间小小的祠堂厢房，成了风暴眼中难得的宁静港湾。而那份承载着血泪与希望的诉状，已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开始悄然搅动锦衣卫这潭深不见底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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