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祠堂的厢房内,烛火摇曳,将默狸和陆铮凝重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诉状已送出,如同将一颗火星投入了干燥的草原,是引燃希望,还是招致更猛烈的反扑?谁也无法预料。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窗外呼啸的夜风和王猛在西厢房偶尔传来的、压抑的呻吟声。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黎明将至。对于默狸而言,这却意味着更大的暴露风险。高淮的东厂番子,鬼面卫的杀手,随时可能像猎犬般嗅着血腥味追来。
“福伯…还没回来?”默狸忍不住低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手臂的箭伤和一夜的惊心动魄,让他疲惫不堪。
陆铮端坐在椅子上,腰杆挺直如松,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睚眦刀的刀柄,目光锐利地盯着紧闭的房门:“老槐树离此不远,穿山甲身份特殊,传递需要时间。福伯办事稳妥,天亮前定有消息。”
话音刚落,院门处传来三长两短、极其轻微的敲门声!
陆铮霍然起身!默狸也握紧了袖中的短铳。
陆铮快步走到门后,侧耳倾听片刻,沉声问道:“谁?”
“少爷,是老奴。”福伯熟悉而疲惫的声音传来。
门栓拉开,福伯闪身而入,迅速关门落栓。他脸色苍白,气息微喘,身上带着夜露的寒气。
“怎么样?”陆铮急问。
福伯从怀中掏出那个特制的防水油布袋,递还给陆铮:“送到了。老槐树说,‘穿山甲’已经动身,最迟卯时正刻(早上5点),东西必能放在骆大人案头!”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带着一丝后怕,“回来的路上,遇到几波顺天府巡夜的衙役和东厂的暗桩,盘查得紧,老奴绕了好些路…城西那边,火光冲天,人喊马嘶的,像是出大事了…”
城西?云河驿!看来刺客们果然在清理现场,甚至可能惊动了官府!高淮的动作好快!
“辛苦福伯了,快去歇息。”陆铮接过油布袋,确认封口完好,松了口气,但脸上的凝重并未散去。消息送达只是第一步,骆思恭的态度才是关键。
天光渐亮,晨曦透过窗纸,给阴冷的祠堂带来一丝微光。小六子端来了简单的米粥和咸菜,众人草草果腹。王猛的伤势在福伯精湛的金疮药处理下,暂时稳定下来,但依旧昏迷不醒,高烧未退。默狸手臂的伤口也隐隐作痛。
“默兄,此地不宜久留。”陆铮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果断道,“高淮和鬼面卫绝不会善罢甘休。一旦他们发现云河驿的线索指向这边,或者骆大人那边…稍有迟疑,我们就是瓮中之鳖!必须立刻转移!”
“转移?去哪里?”默狸眉头紧锁。京城之大,却似乎无一处安全。
“去一个…他们绝对想不到的地方!”陆铮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骆府!”
“骆府?”默狸和小六子都愣住了。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的府邸?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没错!”陆铮解释道,“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高淮的东厂番子,鬼面卫的杀手,他们敢搜顺天府,敢搜城狐社鼠的窝,但绝不敢轻易去搜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邸!骆大人素来威严,府邸守卫森严,等闲人靠近都难!只要我们能见到骆大人,当面陈情,有那诉状和物证(指弩机编号)在,事情或有转机!总比困死在这里,等着被人搜出来强!”
置之死地而后生!默狸瞬间明白了陆铮的用意。这确实是一步险棋!但眼下,似乎也是唯一的生路!与其被动等死,不如主动出击,搏一线生机!
“好!就依陆兄!”默狸决然道。
计划迅速制定:王猛重伤无法移动,只能暂时留在祠堂,由福伯和小六子照顾隐藏。默狸和陆铮则伪装成陆家远亲,以“有紧急家事禀报骆指挥使”的名义,冒险前往骆府!
陆铮找出了两套半旧的儒生直裰,两人迅速换上。默狸用布条将手臂的伤仔细缠好,藏在宽大的袖子里。陆铮则将那具从驿站刺客处缴获的、带着磨损编号的完整军弩小心包裹起来,背在身后。
临行前,默狸深深看了一眼昏迷的王猛,又对福伯和小六子郑重道:“若…若我们日落未归,你们立刻带着王猛,想办法出城!回云山!告诉乡亲们…真相!” 这话语,带着一丝悲壮。
福伯和小六子含泪点头。
卯时三刻(约早上6点),天色已然大亮。陆铮和默狸如同两个普通的访友书生,从陆家祠堂后门悄然离开,混入早起忙碌的人流中,朝着位于内城、靠近皇城的骆思恭府邸方向走去。
一路上,果然风声鹤唳。顺天府的衙役和东厂番子的身影明显增多,盘查着可疑的行人,尤其是带着兵器或行色匆匆者。陆铮凭借对京城道路的熟悉,带着默狸专走偏僻小巷,避开主要路口和盘查点。
骆府位于一条相对安静的官巷,朱漆大门紧闭,门前蹲着两只威武的石狮子,四名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按刀肃立,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街面,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陆铮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带着默狸,径直走向大门。
“站住!干什么的?”一名校尉上前一步,手按刀柄,厉声喝问。
陆铮不卑不亢,拱手道:“烦请通禀骆指挥使,就说故人陆氏之后,陆铮,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事关…鬼面卫与边镇冤情!” 他刻意压低了最后几个字,却清晰地送入校尉耳中。
“鬼面卫”三字一出,那校尉脸色微变,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上下打量着陆铮和默狸。陆炳家族虽已没落,但在锦衣卫内部仍有传说。而“鬼面卫”更是禁忌般的存在!
校尉略一沉吟,对旁边一人使了个眼色:“看住他们!” 自己转身快步跑进府内通报。
等待的时间无比煎熬。默狸能感觉到那几名锦衣卫校尉审视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刮过自己。街道远处,似乎还有东厂番子的身影在晃动。
片刻后,那名校尉快步返回,脸上表情复杂:“指挥使大人有令,请二位…从侧门入,直接去书房。跟我来!”
有门!陆铮和默狸心中稍定,跟着校尉绕到旁边一扇不起眼的角门,走了进去。
骆府内部庭院深深,戒备森严。穿过几重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书房小院。院门口又有两名锦衣卫守卫。校尉示意他们进去后,便守在了院外。
书房内光线稍暗,檀香袅袅。一个身着绯色麒麟补服、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渊的中年官员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他面前摊开的,正是默狸那份字字泣血的诉状!旁边,还放着那具带着磨损编号的军弩!
“下官陆铮(草民默狸),参见骆大人!”陆铮和默狸躬身行礼。
骆思恭没有立刻让他们起身,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两人身上,尤其是默狸。那目光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压力。
“陆家小子…”骆思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你伯祖父陆公,与本官也算有旧。你不在镖局跑你的镖,掺和进这趟浑水做什么?” 他先点了陆铮。
陆铮挺直腰板,朗声道:“回大人!路见不平,义所当为!默大人守土抗倭,冤屈深重,更遭鬼面卫屡次截杀灭口!此等魑魅魍魉横行,残害忠良,动摇国本!陆铮虽一介布衣,亦不能坐视!况且…”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军弩,“此物牵涉军中蛀虫,大人身为天子亲军指挥使,职责所在,岂容宵小猖獗!”
骆思恭不置可否,目光转向默狸,更显锐利:“默狸?云山县令?海捕文书上说你抗旨潜逃,袭杀钦差护卫?高公公的奏章,可是言辞凿凿!”
默狸抬起头,毫无畏惧地迎上骆思恭的目光,声音沉稳而清晰:“骆大人明鉴!所谓抗旨潜逃,实为钦差高淮与登州知府陈文远勾结,颠倒黑白,栽赃陷害!草民奉旨押解新式火器入京,沿途遭遇三次截杀,护卫死伤殆尽,九死一生才抵达京城!昨夜更在城西云河驿,遭鬼面卫死士刺杀!若非陆兄相助,草民早已命丧黄泉!这诉状所陈,句句属实!人证(陆铮)物证(军弩)俱在!请大人明察!”
他指向那具军弩:“大人请看!此乃昨夜刺客所用!军中制式劲弩!编号虽被刻意磨损,但痕迹犹在!请大人着能工巧匠查验,必能复原编号,顺藤摸瓜,查出是何人胆敢将军械流入鬼面卫这等暗杀组织之手!此乃动摇国本之大罪!”
骆思恭的目光在诉状、军弩和默狸坚毅的脸上来回扫视,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书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默狸和陆铮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骆思恭的态度,将直接决定他们的生死!
许久,骆思恭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默狸,你说你奉旨押解新式火器入京。火器何在?”
默狸心中一紧,火器核心部件在第一次截杀时被夺走一部分,剩下的也在逃亡中分散隐藏或损毁…他如实回答:“回大人!沿途截杀惨烈,火器部件多有损毁遗失…但草民可凭记忆,献上图纸!其威力,草民愿以性命担保!云山抗倭,此火器居功至伟!若大人不信,可派人前往云山查验,或调阅登州府战报!”
“哼,图纸?”骆思恭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空口无凭。至于云山战报…登州府呈报上来的,可没提什么新式火器,只说是守城营将士用命,知府陈文远调度有方。”
果然!陈文远早已篡改了战报,将功劳据为己有!
“大人!”陆铮忍不住插话,“默大人所言句句属实!那火器威力,草民在运河上亲眼所见!区区数人,持此利器,便击退数十凶悍水匪!此乃国之重器!岂容陈文远之流私藏窃取,更不容鬼面卫背后之人觊觎破坏!”
骆思恭的目光再次落在陆铮身上,又缓缓移向默狸,最终定格在那具冰冷的军弩上。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高公公!您不能进去!指挥使大人正在会客…”
“滚开!咱家奉旨查案!谁敢阻拦?!骆思恭!给咱家出来!”
高淮那尖利刺耳的声音如同夜枭般响起,穿透了书房的寂静!
骆思恭眼中寒光一闪!默狸和陆铮的心瞬间沉入谷底!高淮竟然直接闯到骆府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是走漏了风声?还是…骆思恭这里也不安全?!
“砰!”书房门被粗暴地撞开!
只见高淮一身簇新的东厂提督太监服色,在一群如狼似虎的东厂番子簇拥下,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他三角眼一扫,立刻锁定了默狸,脸上露出狰狞而得意的笑容:
“好哇!骆大人!咱家接到线报,说你要犯默狸就藏在你这骆府!咱家还不信!没想到啊没想到!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竟敢窝藏朝廷钦犯!骆思恭!你该当何罪?!”
他猛地一指默狸:“来人!给咱家把这抗旨潜逃、袭杀钦差护卫的逆贼默狸,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