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凌日与裂痕

周六的凌晨四点，天还墨蓝着，纪临川就被手机震动吵醒了。屏幕上跳跃着“许星野”三个字，他指尖划过接听键，对方的呼吸声混着风声传来：“下楼，我在你家楼下。”

纪临川套上外套抓起背包就跑，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一层层亮起。推开单元门时，冷冽的空气瞬间涌进领口，许星野靠在自行车旁，头上戴着顶黑色鸭舌帽，看见他时眼睛亮了亮：“挺快啊，我还以为要等半小时。”

“你怎么不提前说？”纪临川拢了拢外套，看见自行车后座绑着两个巨大的天文包，“不用等社长他们吗？”

“不等了。”许星野弯腰帮他把书包挂在车把上，“水星凌日六点零三分开始，咱们去山顶观测点，比集合点清楚多了。”他拍了拍后座，“上来，带你体验风驰电掣。”

自行车碾过带霜的路面，发出细碎的咯吱声。纪临川坐在后座，双手虚虚地搭在许星野腰侧，能感觉到他腹部紧实的肌肉随着蹬车的动作起伏。风把许星野的话吹得断断续续：“……我爸昨晚又跟我吵架了……说再跟你‘不清不楚’，就停掉我所有卡……”

纪临川的手指猛地收紧。

“但我找教练预支了下个月的比赛奖金。”许星野的声音突然轻快起来，带着点炫耀的意味，“够咱们买两台入门级天文望远镜了，以后不用跟社里抢设备。”

纪临川没说话，只是悄悄把胳膊环得更紧了些。少年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卫衣渗过来，像冬日里最暖的光，驱散了晨露的寒意。

山顶的观测点已经有零星几个天文爱好者。许星野熟练地架起望远镜，调试焦距时指尖泛白——那是昨天被他父亲拧着胳膊留下的红痕。纪临川假装没看见，从包里掏出保温杯：“喝点热的，我妈煮的姜茶。”

许星野仰头灌了大半杯，喉结滚动的弧度在晨光里格外清晰。“你妈妈……没说什么？”他犹豫着问。

纪临川想起今早出门时，母亲站在玄关看着他，最终只是把保温杯塞进他手里：“早去早回，注意安全。”没有质问，没有责备，却让他心里更不是滋味。“没说。”他低声道。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许星野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快看！开始了！”

纪临川凑到目镜前，看见太阳边缘出现一个小小的黑点，像被谁用指尖轻轻按了一下。那是水星在太阳表面缓缓移动，沉默而坚定，像一场跨越千万公里的奔赴。

“水星绕太阳一周只要八十八天。”许星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水汽般的温柔，“但它每次经过太阳面前，都要等上好几年。就像……就像有些人，遇见一次就花光了所有运气。”

纪临川转过头，看见许星野的眼睛里映着初升的朝阳，亮得惊人。他突然想起那张被林晚晴曝光的照片，想起走廊里那些探究的目光，想起许星野父亲愤怒的脸。那些曾经让他恐惧的东西，此刻在这轮日出面前，好像都变得渺小了。

“许星野。”他轻声说。

“嗯？”

“等我们考上大学，就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城市。”纪临川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租一间带阳台的房子，放两台望远镜，好不好？”

许星野的眼睛瞬间红了，他用力点头，喉结滚动了好几下才挤出声音：“好。”

他突然伸手，把纪临川揽进怀里。晨光穿过他们交叠的肩膀，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远处的城市渐渐苏醒，传来模糊的喧嚣，可此刻的山顶却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像两颗星在宇宙中共鸣。

观测结束下山时，许星野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屏幕，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接起电话时声音冷得像冰：“什么事？”

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低吼了一句“知道了”就挂断了。

“怎么了？”纪临川问。

“我爸住院了。”许星野的声音有些发颤，“急性心梗，刚被送到医院。”

纪临川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许星野的父亲是心外科主任，却没想到会突然病倒。“那我们快回去。”

许星野把望远镜胡乱塞进包里，跨上自行车就往山下冲。车速快得惊人，纪临川紧紧抱着他的腰，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微微的颤抖。

医院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许星野的母亲坐在长椅上，眼睛红肿，看见他们时猛地站起来：“星野，你可回来了！你爸刚才还念叨你呢！”

病房里，许星野的父亲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看见许星野，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燃起怒火，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护士按住了。

“你还知道回来！”他的声音嘶哑，带着病后的虚弱，“我告诉你许星野，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爸，就赶紧跟那个姓纪的断了联系！否则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许星野的身体晃了晃，脸色比病人还白。“爸，你先养病……”

“我养什么病！”许父猛地拔高声音，胸口剧烈起伏，“我就是被你气的！你要是再跟他来往，我就死在你面前！”

纪临川站在门口，像被钉在了原地。那些曾经在心里排练过无数次的抗争，在这样的决绝面前，突然变得苍白无力。他看着许星野紧绷的侧脸，看着他母亲哀求的眼神，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把这个家搅得鸡犬不宁。

“叔叔，”纪临川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和许星野只是朋友。您好好养病，我们以后不会再联系了。”

许星野猛地回头看他，眼睛里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纪临川，你说什么？”

纪临川避开他的目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床头柜上——那是枚铝箔纸折的星星，边角被摩挲得有些发亮。“这个还给你。”他低声说，然后转身就走。

“纪临川！”许星野想追上来，却被他母亲死死拉住。

纪临川没有回头。他走出病房，走出医院，任由冰冷的风灌进喉咙。阳光明明很好，却照不进心里那片突然塌陷的黑暗。他知道自己说了谎，可看着病床上的许父，看着许星野泛红的眼眶，他突然觉得，或许放手才是对彼此最好的成全。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许星野发来的信息，一条接一条：

“你在哪里？”

“你刚才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

“纪临川你回来！”

“我不准你走！”

纪临川把手机关机，扔进书包最深处。他沿着马路慢慢往前走，路边的梧桐叶被风吹得哗哗响，像谁在耳边呜咽。他想起山顶的水星凌日，想起那个带阳台的房子的约定，想起许星野眼里的光。

原来有些星轨，就算再想交汇，也会被现实的引力拉向不同的方向。

下午，纪临川坐在教室里，看着旁边空荡荡的座位，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陈默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张纸条：“许星野刚才打电话给我，问你是不是出事了。他爸情况不太好，他好像快急疯了。”

纪临川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放学时，林晚晴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脸上带着虚伪的关切：“纪临川，你知道吗？星野他爸刚才又抢救了一次，医生说情况很危险。星野现在守在医院，饭都没吃。”

纪临川的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

“其实叔叔会病倒，都是因为你。”林晚晴走近几步，声音压低，像毒蛇吐舌般，“你说你要是识相点，早点离开他，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纪临川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我听说，许叔叔放话了，只要星野跟你断干净，他就好好配合治疗。”林晚晴笑得得意，“纪临川，你总不会这么狠心，要眼睁睁看着许星野失去父亲吧？”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纪临川心上。他看着林晚晴那张扭曲又虚伪的“脸”，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天黑时，纪临川独自走到医院楼下。他没有上去，只是站在对面的马路边，看着住院部亮着灯的窗口。过了很久，他看见许星野的身影出现在走廊，背对着窗户，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

纪临川的眼睛瞬间模糊了。他从书包里拿出那个记录着许星野字迹的笔记本，撕下最后一页，用钢笔写下一行字：

“许星野，对不起…我们到此为止吧。”

他把纸条折成星星的形状，交给门口的护士：“麻烦您把这个交给心外科加护病房的许星野。”

转身离开时，纪临川没有回头。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许星野的轨道，真的要分开了。

夜风吹过空旷的街道，带着深秋的寒意。纪临川抬头看向天空，那颗早上见过的水星已经隐没在暮色里，只有几颗亮星固执地闪烁着，像谁散落的眼泪。

他不知道的是，病房里，许星野展开那张纸条，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突然捂住脸，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像被生生掐断的星轨，带着破碎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