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早读课,纪临川走进教室时,整个空间都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他身上,像潮湿的蛛网,密不透风地裹过来。他低着头,径直走向最后一排的座位,却在距离课桌还有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许星野的座位空着。
桌面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课本、练习册、那个总插着两支笔的笔筒,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块浅浅的印痕,是常年放书包的地方,在阳光下泛着陈旧的白。
纪临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钝痛沿着血管蔓延开。他慢慢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指尖触到冰凉的桌面时,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陈默从前面转过头,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于还是压低声音:“许星野……没来上学。”
“嗯。”纪临川低低应了一声,翻开数学课本。可那些熟悉的公式突然变得陌生,像一群杂乱的星子,在眼前旋转、碰撞。
他想起周六晚上,自己站在医院对面的马路边,看着许星野在走廊里单薄的背影。那时的风真冷,吹得他眼眶发酸,却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他以为自己做了最正确的决定——用短暂的疼痛,换许星野父亲的平安,换他光明的未来。
可此刻,面对这张空荡荡的课桌,纪临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所谓的“正确”,原来这么疼。
第一节课是物理,老师在讲台上讲匀速圆周运动,说任何物体都有保持原有运动状态的惯性。纪临川盯着黑板上的受力分析图,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被强行改变轨道的行星,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在抗拒。
课间操时,他没有下去。空荡荡的教室里,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许星野的空位上投下一块光斑。纪临川走过去,指尖轻轻落在那块冰凉的木头上。
这里曾经有过许星野的温度。他会趴在上面睡觉,会在下面偷偷塞纸条,会趁老师不注意时,用脚尖勾住纪临川的椅子腿轻轻摇晃。
纪临川的指尖划过桌面,突然触到一个小小的凹陷。他低下头,看见桌角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野”字,旁边还有个更小的“川”,被刻得极浅,像是怕被人发现。
是许星野刻的吗?什么时候刻的?
纪临川的喉咙突然哽住,眼眶像被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发涨。他赶紧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假装整理书本,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中午去食堂,纪临川刚拿起餐盘,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阵议论声。
“听说了吗?许星野好像要转学了。”
“真的假的?他爸不是就指望他考医学院吗?”
“他爸上周心梗住院,听说就是被他气的。他家里好像要送他去国外读高中,眼不见为净。”
“那林晚晴怎么办?她不是一直喜欢许星野吗?”
“你没看她今天那得意样?估计早就知道了,说不定……”
后面的话纪临川没听清,他端着餐盘,像游魂一样走到角落的位置坐下。饭菜的热气模糊了镜片,也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原来不止是不来上学,是要转学,是要去国外。
纪临川拿起勺子,往嘴里塞了一口饭,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又干又涩。他想起许星野说要预支比赛奖金买望远镜,想起山顶上那个带阳台的房子的约定,想起水星凌日时,他眼里亮得惊人的光。
那些闪闪发光的未来,原来这么轻易就碎了。
“纪临川。”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纪临川猛地抬头,看见林晚晴端着餐盘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介意我坐在这里吗?”
纪临川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用勺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米饭。
林晚晴自顾自地坐下,把餐盘往他面前推了推:“我今天带了妈妈做的糖醋排骨,你要不要尝尝?”
纪临川的胃里一阵翻涌。“不用。”他低声说,起身想走。
“别急着走啊。”林晚晴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我有件事想告诉你。”她凑近他,声音压得很低,像胜利者,“星野明天就走了,去英国。”
纪临川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爸说了,只要他乖乖出国,就不再追究以前的事。”林晚晴笑得得意,“你看,只要你离他远点,他就能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纪临川,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纪临川用力甩开她的手,眼神冷得像冰:“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林晚晴摊了摊手,脸上的笑容却带着恶意,“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和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是天上的星星,你呢?你不过是地上的一粒尘埃,凭什么妄想和他并肩?”
“再说一次,我和他的事,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纪临川的声音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他看着林晚晴那张扭曲的脸,突然觉得无比恶心。
“我是不该说。”林晚晴突然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在纪临川面前,“但这张照片,你或许会想看看。”
照片上,许星野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头靠在林晚晴的肩膀上,看起来疲惫又脆弱。林晚晴的手搭在他的背上,姿态亲昵。背景是医院熟悉的走廊,消毒水的味道仿佛能穿透纸张扑面而来。
“这是昨天拍的。”林晚晴的声音带着炫耀,“他爸又抢救了一次,他吓坏了,抱着我哭了好久。他说……他说以前是他糊涂,以后会好好听家里的话。”
纪临川的目光死死盯着照片,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照片上的许星野闭着眼睛,眉头紧锁,确实是他从未见过的脆弱。可林晚晴搭在他背上的手,却像一根刺,狠狠扎进纪临川的眼睛里。
“你看,”林晚晴收起照片,笑得越发得意,“他已经想通了。只有我,才能陪在他身边,给他想要的未来。你呢?你能给什么?除了让他和家里反目,让他父亲气的一次又一次的病倒,你什么都给不了。”
纪临川猛地站起身,餐盘被撞得发出刺耳的声响。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探究。
他没有再看林晚晴一眼,转身冲出了食堂。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冰冷,像被扔进了寒冬的冰窖。
回到教室时,陈默正趴在他的课桌上,见他回来,赶紧抬起头:“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好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纪临川手里,“这是许星野让我交给你的。”
是那个玻璃罐。
罐子里的星星还是那么多,只是外壁的创可贴换了个新的,白色的,上面印着小小的太阳图案。罐口塞着一张纸条,纪临川颤抖着打开。
是许星野的字迹,比平时潦草了很多,像是写得很急:
“我不信你说的话,
等我回来!
一定要等我。”
最后五个字,被描得很深,几乎要把纸戳破。
纪临川握着那个玻璃罐,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烫得他手心发疼。他想起林晚晴的话,想起那张刺眼的照片,想起许星野空荡荡的座位。
心脏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冷风呼呼地直往里灌。
他走到许星野的座位旁,把玻璃罐放在那个刻着“野”和“川”的桌角,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课本,一页页地翻着。
窗外的梧桐叶又被风吹落了几片,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纪临川盯着课本上密密麻麻的文字,眼睛却越来越模糊。
他不知道许星野会不会回来。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最后一排的两个座位,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那张曾经充满阳光味的课桌,彻底变成了一片冰封的荒原。
放学时,纪临川最后一个离开教室。他站在许星野的座位前,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个刻在桌角的“川”字。
指尖传来木头的粗糙触感,像谁在他心上轻轻划了一下,不疼,却痒得让人想哭。
他慢慢握紧拳头,转身离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在空旷的走廊里,像一条再也无法与其他星轨交汇的,逆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