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罐与回声

晚自习的预备铃响过第三遍，纪临川才把玻璃罐塞进书包最底层。罐身硌着脊椎，像块顽固的冰，隔着校服布料也能渗进骨缝里。

陈默戳了戳他的后背：“真不打算回信？”

纪临川翻开的英语阅读题始终停留在第三段，那些印刷体字母在视网膜上洇开墨团。“他明天就走了。”他低声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来不及的。”

实际上是不知道该写什么。

说“我等你”，可林晚晴那张得意的脸总在眼前晃——你能给什么？

说“别回来”，可许星野写“一定”时，笔尖戳穿纸张的力度，仿佛还震在指尖。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纪临川收拾书包的动作很慢。值日生扫地的沙沙声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空荡的教室里撞出回声。最后一排的空位像个黑洞，吸走了所有光线，连月光都绕着走。

走出校门时，秋风吹得更紧了。纪临川没走回家的路，反而绕去了医院后门的那条梧桐道。周六晚上他站过的那个公交站牌还在，锈迹斑斑的铁皮上贴着招聘广告，被雨水泡得字迹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像个等待戈多的傻瓜。

“纪临川？”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他浑身一僵。转身时，林晚晴正站在路灯下，米色风衣的下摆被风吹得扬起，手里拎着个保温桶，像是刚从医院出来。

“哇？真是你，这么巧！”她走近几步，目光落在他攥紧的书包带上，“来等星野？”

纪临川没说话，往后退了半步。

“别等了。”林晚晴轻笑一声，语气里的怜悯像一根根尖锐的针，“他今晚住医院陪护，明天一早就直接去机场。叔叔阿姨都在，你见不到的。”她顿了顿，故意晃了晃手里的保温桶，“我妈炖了燕窝，让我送来给星野补补。他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

纪临川的指甲掐进掌心，疼得很清醒。“与我无关。”他说，转身想走。

“等等，”林晚晴突然提高声音，“你就不想知道，他为什么同意出国吗？”

纪临川的脚步钉在原地。

“因为我告诉他，”林晚晴的声音带着清晰的恶意，像手术刀划开皮肤，“你已经想通了。你说你们本来就是错误，还说……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他。”

心脏猛地收缩，疼得纪临川弯下腰。他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你撒谎！”

“是不是撒谎，你心里没数吗？”林晚晴走近一步，几乎贴到他面前，“你在医院走廊里对他说的那些话，难道不是这个意思？纪临川，是你先推开他的，现在又在这里装深情，你自己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纪临川的喉咙里涌上腥甜，他死死咬着牙，才没让自己失态地咳嗽出来。“我和他的事，你不懂…”

“我是不懂。”林晚晴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我不懂你们这种见不得光的感情有什么好坚持的！我不懂他为什么放着好好的路不走，非要跟你一起掉泥潭里！”她的声音陡然尖锐，“但我知道，他现在选择我了！他答应我，到了英国就好好读书，毕业就回来跟我订婚！”

“订婚”两个字像冰锥，狠狠砸进纪临川的太阳穴。他看着林晚晴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又很可怜。

“他不会的。”纪临川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许星野不是任人摆布的人。”

“是不是，你等着看就知道了。”林晚晴像是被戳中痛处，猛地把保温桶往他怀里一塞，“拿着！这是他没喝完的！你不是喜欢捡他剩下的吗？这个给你，也算……全了你们这段‘情谊’。”

保温桶的温度烫得纪临川手一抖，桶盖没盖紧，褐色的燕窝汤洒出来，溅在他的校服裤子上，黏腻地往下滑。林晚晴看着那片污渍，脸上露出报复的快意，转身踩着高跟鞋快步离开，风衣下摆扫过路灯的光晕，像只得胜的孔雀。

纪临川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秋风灌进领口。他低头看着裤子上的污渍，突然觉得很恶心，蹲在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站起身，把那个还剩小半桶燕窝的保温桶扔进了垃圾桶。铁皮桶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走回家的路变得格外长。路过那家24小时便利店时，纪临川走了进去，买了罐最便宜的速溶咖啡。收银台的阿姨看了他一眼：“学生仔，这么晚还喝咖啡？会睡不着的。”

他没说话，付了钱转身就走。

回到家时，客厅的灯还亮着。苏媛坐在沙发上织围巾，看见他进来，放下手里的毛线：“怎么才回来？晚饭在厨房温着。”

“在学校自习。”纪临川换了鞋，低着头往房间走。

“临川。”苏媛叫住他，“许星野……是不是要出国了？”

纪临川的后背一僵，点了点头。

客厅里安静了几秒，然后传来苏媛轻轻的叹息：“也好。年轻人，分开一段时间，或许能想清楚很多事。”她顿了顿，声音放软，“妈不是想逼你，但有些路太难走了，没必要……”

“妈。”纪临川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没再看苏媛的表情，推开门进了房间，反手锁上了门。

黑暗里，纪临川靠在门板上，肩膀缓缓滑下去。直到后背抵到冰凉的地板，他才从书包里摸出那个玻璃罐。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他数着罐子里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数到第17颗时，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玻璃罐上，碎成细小的水珠。

他以为自己很坚强。在医院走廊里说出那些违心的话时，在看到空荡荡的课桌时，在被林晚晴一次次羞辱时，他都没掉过一滴泪。

可现在，独自一人在黑暗里，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委屈和思念，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勒得他喘不过气。

纪临川把脸埋进膝盖，压抑的呜咽声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来。他想起许星野在暴雨夜里把他护在怀里的温度，想起藏在课本里的诗，想起银河下他眼里的光，想起桌角那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小字。

原来失去一个人，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钝钝的，持续不断的疼。像被人用棉花裹着的锤子，一下下砸在心上，疼得发麻，却又清醒得可怕。

不知哭了多久，纪临川慢慢抬起头，抹了把脸。他从抽屉里翻出那个抄满许星野纸条的笔记本，又拿出一支笔，翻开新的一页。

笔尖悬在纸上很久，终于落下。

他没写“我等你”，也没写“别回来”。

只写了一句：“猎户座的箭，永远朝着天狼星的方向。”

写完后，纪临川把那张纸撕下来，小心翼翼地卷成小卷，从玻璃罐的缝隙里塞了进去。星星们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谁在低声回应。

他把玻璃罐放在窗台最显眼的位置，正对着许星野家的方向。虽然隔着几条街，什么也看不见。

然后，纪临川拿出那罐速溶咖啡，冲进热水里。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呛得他咳嗽了几声。

他不知道许星野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自己能等多久。

但他想，至少今晚，不能睡。

或许，或许能等到一架飞机从夜空飞过。他可以对着那点移动的光，默默说一句：

“许星野，一路平安。”

窗外的月光很淡，玻璃罐里的星星却仿佛在发光。纪临川坐在书桌前，翻开了课本。咖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他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像个守着秘密的哨兵，在漫长的黑夜里，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颗星。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纪临川终于趴在书桌上睡着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窗台上的玻璃罐，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像一个沉默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