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时的回信

第一场雪来的时候，纪临川正在解一道物理大题。笔尖在草稿纸上画出繁复的受力分析图，窗外的白光却突然漫进来，像谁打翻了牛奶瓶。他抬头时，正看见六角形的雪花打着旋儿落下，给光秃秃的梧桐枝裹上了层薄糖霜。

陈默戳了戳他的胳膊：“看傻了？下节课体育课改自习，要不要去天台堆雪人？”

纪临川的视线落回桌角——那个被他补全的“川”字旁边，不知何时多了道浅淡的粉笔印，像有人用指尖轻轻描摹过。他摇摇头：“不了，这道题快解出来了。”

陈默撇撇嘴，转身跟后排同学讨论起昨晚的球赛。教室里的喧嚣像潮水般涨涨落落，纪临川却觉得自己被裹在一个透明的泡泡里，外面的声音都隔着层膜，模糊又遥远。

许星野走了三个月零七天。

那封信他始终没拆。牛皮纸信封被压在语文课本的夹层里，边角磨得发毛，却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形状。就像他心里那个没说出口的约定，被小心地封存在某个角落，不容触碰，却从未遗忘。

林晚晴的“每日通话”在一个月后就销声匿迹了。有次纪临川去办公室交作业，听见班主任跟数学老师闲聊，说许星野的父母最近在闹离婚，林晚晴的妈妈已经很久没再去医院探望。他捏着作业本的手指紧了紧，走出办公室时，迎面撞上林晚晴通红的眼睛。

“看什么看？”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尖利，“就算他们离婚，星野也不会回来找你！”

纪临川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绕过她。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真正让他在意的，是每周三下午的天文社活动。他会提前十分钟去实验楼，用那把刻着北斗七星的钥匙打开天文台的门。望远镜的镜头永远对着猎户座的方向，仿佛只要他盯得够久，就能穿透云层和时差，看到伦敦某个公寓里，少年同样仰望星空的侧脸。

放学铃响时，雪下得更大了。纪临川收拾书包时，指尖不小心碰掉了语文课本，那封牛皮纸信从夹层里滑出来，掉在雪地里。

他慌忙蹲下去捡，信封的一角已经被融化的雪水浸湿，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心脏猛地一缩，像被那片湿痕烫到似的，他突然有了拆开它的勇气。

回到家时，苏媛正在厨房煮姜汤。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玻璃门漫出来，在地板上投下块模糊的光斑。纪临川没像往常一样直接回房间，而是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手怎么这么冰？”苏媛端着碗姜汤走过来，看见他手里捏着个信封，愣了一下，“这是……”

“许星野寄的。”纪临川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苏媛沉默了几秒，把姜汤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要我回避吗？”

“不用。”纪临川摇摇头，低头看着那封被雪水浸过的信。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他想起陈曦说的“信，等他”，想起天文台的钥匙，想起桌角依偎的“川”与“野”。

终于，他拆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和半页信纸。

照片是在机场拍的。许星野穿着纪临川送的那件深蓝色校服，背着个黑色双肩包，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他却笑得很亮，嘴角弯起的弧度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行小字：“你看，我带着它呢！”

信纸的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写得很急：

“临川，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在英国待了一阵子了。林晚晴说的那些话，我知道是假的——你从来不是会轻易放手的人，就像我知道，猎户座永远不会偏离天狼星。

我爸妈的事，让你受委屈了。但请你相信，我来这里，不是因为妥协，是想攒够足够的勇气和底气。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会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告诉所有人，我们不是错误。

陈曦学姐应该把天文台的钥匙给你了吧？每周三下午，我都会在伦敦时间的同一时刻看星星，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约会？

对了，上次你说想看的那本《星图手册》，我在这边的书店找到了，等放假就寄给你。

最后，替我照顾好我们的星星罐。

等我。”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缠绵的告白，甚至连标点符号都带着少年独有的仓促。可纪临川看着看着，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信纸上，和那片被雪水浸过的痕迹融在一起。

原来所有的不安和猜测，都抵不过最后那两个字——“等我”。

“这孩子……”苏媛拿起那张照片，指尖轻轻碰了碰许星野的笑脸，眼眶也有些发红，“你们啊……”

纪临川没说话，只是把信纸和照片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自己的笔记本里。那个抄满许星野纸条的笔记本，如今终于有了新的内容。

喝完姜汤时，雪已经停了。纪临川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冷空气夹杂着雪的味道涌进来，他抬头望向天空，猎户座的三星清晰可见，像一串被冻在深蓝丝绒上的钻石。

他从抽屉里翻出那个玻璃罐，放在窗台上。罐子里的星星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第17颗旁边，多了张卷起来的纸条——是他今天在学校写的。

纸上只有一句话：“雪下得很大，我在等你回来一起堆雪人。”

玻璃罐里的星星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纪临川仿佛听见跨越时差的回应，像许星野在他耳边低语：“好啊，等我。”

他拿出手机，点开和许星野的聊天界面。上次发的“一路顺风”下面，依然没有新的回复。但纪临川这次没有犹豫，手指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

“许星野，猎户座今晚很亮…我也是。”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纪临川知道，这个冬天或许还很长，但只要抬头能看见猎户座，只要玻璃罐里的星星还在发光，等待就永远不会落空。

就像雪终会停，春天终会来，而他等的人，终会带着满身星光，回到他身边。

窗台上的玻璃罐，在月光和雪光的交织下，闪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的光。那是两个少年的约定，是跨越山海的承诺，是寒夜里，永不熄灭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