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架下的风带着甜腻的香,纪临川蹲在地上捡资料时,总能听见花瓣落在纸页上的轻响。前几天整理旧档案碰倒了置物架,散落的观测记录浸了点雨,他趁午休来晒,指尖抚过受潮起皱的星图,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纪学长,我来帮你。”苏沐的声音裹着阳光,校服裤边沾着点草屑,显然是从操场那边绕过来的。
纪临川刚要抬头说“不用”,后颈突然贴上一片温热的掌心。不是许星野那种带着薄茧的、总爱胡乱揉他头发的力道,而是轻得像羽毛,指尖甚至在他发尾轻轻勾了一下,呼吸喷在颈窝里,带着薄荷牙膏的清凉。
“猜猜我是谁?”苏沐的声音黏糊糊的,像在撒娇。
耳尖瞬间烧起来,纪临川刚要笑骂“别闹”,身体突然被转了半圈,后背重重撞在花架柱上。粗糙的木头硌得肩胛骨发疼,他仰头时,正撞进苏沐近在咫尺的眼睛里。
少年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细碎的阴影,瞳孔里映着他慌乱的脸,像被框在玻璃罩里的标本。距离太近了,近到能看见对方唇上的绒毛,闻到阳光晒过的校服混着紫藤花香的味道。
“苏沐,你……”手腕突然被按住,扣在身后的柱子上。苏沐的手指很软,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掌心的温度烫得他皮肤发麻,像有细小的电流顺着血管窜上去。
话没说完,唇就被堵住了。
很轻,像花瓣落在水面,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纪临川的脑子“嗡”地一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风吹紫藤花的沙沙声,远处操场的喧闹声,甚至自己的心跳都听不见,只剩下唇上那片陌生的触感,像惊雷在空旷的原野上炸开。
他该推开的。理智在尖叫,身体却僵得像块石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慌乱里裹着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迟疑。这迟疑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让他没能在第一时间狠狠挥开这双不属于许星野的手。
苏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僵硬,唇瓣稍稍退开半分,鼻尖却依旧蹭着他的鼻尖,呼吸交缠时,薄荷味里渗进了少年人独有的灼热。“纪学长,你没躲。”他的声音低哑得像砂纸擦过木头,尾音里裹着点得逞的笑意,眼睛亮得惊人。
这句话像冰水兜头浇下来,纪临川猛地回神,用尽全力推开身前的人。手背狠狠擦过嘴唇,仿佛要擦掉那片陌生的温度,指尖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你干什么!”他的声音发颤,眼眶红得厉害——不是气的,是羞的,更是怕的,怕那一瞬间的迟疑被看穿。
苏沐被推得后退半步,却没生气,反而笑得更坦然了,甚至带着点挑衅的得意:“我喜欢你啊。”
“喜欢也不能……”
“许星野能吻你,我为什么不能?”苏沐突然打断他,目光像淬了冰的箭,直直戳过来,“上次器材室后面,我看见了。”
纪临川的脸“唰”地白了。那天他差点从器材架上摔下来,许星野情急之下吻了他,明明是很隐蔽的角落,怎么会……
“你疯了!”他转身就要跑,手腕却又被抓住。苏沐的手指缠上来,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皮肤,带着点刻意的安抚:“他最近对你很冷淡,不是吗?上次在器材室对你发脾气时,你心里不好受吧?”
纪临川的脚步顿住了。
这几天许星野确实在躲他。早上公交车上,他特意往许星野身边挪了挪,对方却立刻往窗边靠了靠,眼神盯着窗外的梧桐树,连余光都没分给自己;晚自习结束,他抱着习题册等在教室门口,许星野背着书包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像没看见一样;昨天天文社活动,他调试望远镜时不小心碰掉了目镜,许星野只是冷冷瞥了一眼,让他“自己收拾好”,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笑着接过手,边修边骂他“笨手笨脚”。
他知道是自己的错。那天楼梯口,他不该慌得撞进苏沐怀里,不该让许星野看见那片陌生的体温。可他拉不下脸道歉,心里憋着股莫名的委屈,像被堵住的河流,涨得发疼。
“他不懂你的敏感,也不知道你怕吵架后没人哄,”苏沐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眼角,那里还挂着没擦干的湿意,动作温柔得不像话,“但我懂。”
纪临川猛地甩开他的手,后退时后背再次撞上花架柱。紫藤花被震得簌簌落下,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像场紫色的雪。“你别胡说!”他的声音很响,却没什么底气。
可心跳骗不了人。苏沐的目光太准了,像探照灯照进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那些许星野偶尔忽略的情绪,那些他不敢说出口的不安,那些争吵后希望被轻轻揉着头发说“别气了”的瞬间,居然被这个认识没多久的学弟看得一清二楚。
下午自习课,纪临川走神了整整一节课。窗外的阳光落在练习册上,像许星野以前总爱描摹他侧脸的指尖,暖得让人发慌。他盯着一道解析几何题看了十分钟,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紫藤花架下的画面——苏沐的眼睛,苏沐的呼吸,还有自己那该死的迟疑。
放学铃声响起时,他才猛地惊醒,抓起书包往外走。刚走出教室,就看见走廊尽头站着两个人。
苏沐和林晚晴。
林晚晴正侧对着苏沐,长头发垂在肩头,笑起来时两个梨涡浅浅陷下去,看起来温柔又无害。可纪临川记得,上次艺术节排练,她故意把许星野的乐谱塞给他,说“许星野让你帮忙带过去”,结果他送到排练室时,正撞见林晚晴靠在许星野身边讨论曲子,那亲昵的姿态刺得他眼睛生疼。
“我就说纪学长是软心肠,”林晚晴的声音很轻,却能恰好飘进纪临川耳朵里,“你稍微主动点,他不会真生气的。”
话音未落,她的目光就扫到了走过来的纪临川,声音戛然而止,眼里却飞快地闪过一丝狡黠,像偷吃到糖的小孩。
苏沐从口袋里摸出颗橘子糖,剥开糖纸递过来:“早上的事,赔罪。”透明糖纸在夕阳下泛着光,橘子味的甜香飘过来时,纪临川忽然看见林晚晴身后还站着个人——是苏砚。
苏砚就站在走廊阴影里,校服领口的扣子扣得很整齐,手里捏着本笔记本,目光落在林晚晴身上时,带着点纪临川看不懂的复杂。她是林晚晴的同桌,也是出了名的“影子”,林晚晴去哪儿,她基本都跟在后面,纪临川以前总看见她帮林晚晴带早餐、抄笔记,甚至在林晚晴故意刁难他时,不动声色地打圆场。
此刻苏砚的视线扫过纪临川,又很快落回林晚晴身上,像在确认什么。
纪临川没接那颗糖,攥紧书包带转身想走,手腕却被林晚晴轻轻拉住了:“纪学长,别生苏沐的气呀,他就是太崇拜你了。”她说着,目光不经意地往楼梯口瞟了一眼,那眼神像在示意什么。
纪临川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心脏猛地一缩。
许星野就站在那里。
他背着黑色书包,校服拉链拉得很整齐,手里捏着瓶草莓味牛奶——是纪临川最喜欢的那种,瓶身上的水珠顺着手指往下滑,在手腕上洇出片湿痕。显然,他是在等自己。
许星野的目光正落在他们这边,先是扫过苏沐递糖的手,又落在林晚晴拉着他胳膊的手上,最后定格在他脸上。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里,光一点一点灭了,像被乌云彻底遮住的星,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许星野……”纪临川下意识想解释,脚步刚动,手腕就被苏沐抓住了。
少年的手指突然收紧,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在纪临川还没反应过来时,苏沐突然倾身,飞快地在他嘴角啄了一下——像只偷腥的猫,动作快得像阵风,却带着刻意的张扬。唇瓣相触的瞬间,纪临川尝到了橘子糖的甜味,和许星野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完全不同。
“纪学长,糖明天给你好不好?”苏沐直起身,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楼梯口的人听见,眼底的笑意像藏不住的星光。
时间仿佛凝固了。
走廊里的喧嚣都消失了,只剩下纪临川擂鼓般的心跳。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许星野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像冰锥一样扎得生疼。
他看见许星野慢慢握紧了手里的牛奶瓶,指节泛白,塑料瓶被捏得变了形。奶液顺着指缝流下来,滴在干净的校服裤上,洇出片白色的痕迹,像雪落在深色的土地上。
然后,许星野转身走了。没有回头,脚步快得像在逃,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狼狈。
林晚晴轻轻“呀”了一声,拉着苏沐往楼梯口走:“你看你,把人吓跑了吧?”经过纪临川身边时,她特意放慢脚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许星野跟我说过,他早就觉得你太黏人了。”
纪临川僵在原地,指尖冰凉。
他没看见,林晚晴转身时,苏砚默默跟了上去,走到楼梯拐角时,苏砚忽然拉住林晚晴的手腕,声音低哑:“这样……你真的开心吗?”
林晚晴回头看她,眼里的温柔全褪成了冷意:“不然呢?看着他们腻在一起?”她甩开苏砚的手,快步下楼时,没注意到苏砚捏着笔记本的手指,关节已经泛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着。
走廊里的灯亮了,暖黄色的光落在纪临川脸上,却照不进心里那片突然塌陷的黑暗。他抬手碰了碰嘴角,那里还残留着苏沐的温度,甜得发苦,像吞了颗裹着毒药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