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

天文社活动室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纪临川趴在长桌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摊开的星图。那是他和许星野一起绘制的猎户座详图，边角被翻得卷了毛，纸页上还留着许星野用红笔标注的“参宿四脉动周期”，字迹张扬得像要跳出纸面。

窗外的香樟树影晃进来，在星图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撒了把碎星。纪临川盯着那些光斑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才发现自己在参宿七的位置上，无意识地戳出了一个小洞。

“这张图快被你戳烂了。”

苏沐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纪临川猛地抬头，看见少年背着双肩包站在那里，校服拉链拉到顶，露出里面印着天文社标志的白色T恤——那是上周新做的社服，许星野领了两件，说“你的那件洗缩水了，这件给你”，结果现在还叠在纪临川的书包最底层。

苏沐把手里的保温杯放在桌上，推到纪临川面前：“阿姨让我给你带的蜂蜜水，说你这几天嗓子哑得厉害。”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碰上去凉丝丝的，像许星野以前总爱冰着给他的牛奶。

纪临川没碰杯子，把星图往回拢了拢，试图遮住那个小洞：“你怎么来了？”

“社团活动啊。”苏沐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从包里掏出观测记录本，“社长说今晚有流星雨，让我们提前调试设备。”他翻开本子时，纪临川瞥见扉页上的名字，字迹和许星野的张扬不同，是规规矩矩的楷书，却在笔画转折处透着股执拗。

活动室里很快挤满了人，讨论声和器械碰撞声此起彼伏，唯独纪临川这桌像个孤岛。他听见有人在角落里议论，说“许星野今天没来”，“听说他跟纪临川吵架了”，“上次在走廊……”

那些声音像细小的针，扎得他后颈发麻。他猛地站起身，抓起星图往器材室走：“我去整理旧镜片。”

器材室比外面暗了两个度，空气里飘着防尘布的霉味和金属器械的冷味。纪临川把星图按在铁皮柜上，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光，用胶带小心翼翼地粘补那个小洞。胶带是许星野常用的那种，宽边的透明款，他总说“窄胶带粘星图容易掉，跟纪临川一样不结实”。

粘到第三遍时，胶带突然被抽走了。

纪临川转身，撞进许星野的眼睛里。

他显然是刚从外面进来，额角还沾着点草屑，校服外套搭在臂弯里，露出的小臂上有块新鲜的擦伤，像是被什么东西刮的。他手里捏着那卷胶带，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落在纪临川手里的星图上，像被烫了似的移开。

“这里不需要两个人。”许星野的声音比上次在操场更哑，像蒙着层砂纸。

纪临川的手指猛地收紧，星图的边角被捏出深深的折痕：“我在整理镜片。”

“我已经整理过了。”许星野侧身从他身边走过，打开最上层的铁皮柜，里面的镜片被码得整整齐齐，每个都用软布包着，贴着标签——那是纪临川的活，以前总被许星野笑“码得像杂货店”，结果现在对方码得比他还要规整。

两人背对着站在柜子两侧，中间隔着半米的距离，却像隔着条银河。日光灯管的嗡鸣从外面漫进来，被铁皮柜反射出空洞的回响，纪临川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撞得耳膜发疼。

“那天在操场……”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不是故意不推开他的。”

许星野的动作顿了顿，没回头：“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因为我在意。”纪临川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点破釜沉舟的决绝，“我在意你是不是还在生气，在意你为什么躲着我，在意你……”他卡壳了，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哽住，“在意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和他一样。”

许星野转过身时，纪临川看见他眼里的红血丝，像星图上蔓延的暗线。“那你告诉我，”他往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呼吸几乎要交缠在一起，“紫藤花架下那几秒，你在想什么？”

这个问题像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纪临川这几天刻意回避的心脏。他张了张嘴，想说“我在想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想说“我只是慌了神”，却在看到许星野眼底的疲惫时，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是啊，他当时在想什么？

想许星野躲着他时的冷漠，想苏沐说“他不懂你的敏感”时的精准，想自己那些不敢说出口的委屈……这些纷乱的念头像星轨上的尘埃，模糊了最核心的星光。

“说不出来了？”许星野的嘴角勾起个自嘲的弧度，转身要走，袖子却被攥住了。

纪临川的手指在发抖，指尖掐进对方校服的布料里，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在想……为什么你不早点来接我。”

这句话说得又轻又乱，许星野却猛地顿住了。

“那天晚自习，我等了你四十分钟。”纪临川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许星野的袖口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我抱着习题册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值日生锁门，看着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我想你是不是再也不会等我了……”

所以当苏沐出现在紫藤花架下时，当他说出那些戳中心事的话时，那一瞬间的迟疑里，藏着的不是动摇，而是被冷落太久的委屈，像被雨水泡涨的海绵，轻轻一碰就淌出泪来。

许星野转过身，眼里的冰碴似乎在慢慢融化。他抬手想碰纪临川的脸，指尖悬在半空却又收了回去，转而抓起桌上的星图，目光落在那个被戳破又粘补好的洞上。

“这里是参宿七。”他的声音低哑，指尖轻轻点在那个位置，“蓝超巨星，表面温度一万二摄氏度，却比参宿四更不稳定，随时可能爆发。”

纪临川没说话，看着他的指尖在星图上滑动，划过那些熟悉的星轨，像在重温他们一起熬过的那些夜晚——在活动室啃面包看星图，在天台裹着同一件外套等流星，在器材室为了某个观测数据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却总能在对方的眼睛里，找到比星光更亮的东西。

“你知道它为什么不稳定吗？”许星野忽然问。

纪临川摇摇头。

“因为质量太大，引力和辐射压一直在较劲。”许星野的指尖停在星图边缘，那里有行纪临川写的小字：“和许星野一起看参宿七爆发”，字迹被泪水晕得有些模糊，“就像……我们这样。”

他说完这句话，就松开了手。星图从他指间滑落，飘到地上，那个粘补过的小洞恰好对着窗外的天空，像谁在星图上挖了个窗口，能看见一片灰蒙蒙的云——今晚的流星雨，大概是看不到了。

许星野拿起搭在臂弯里的外套，转身往外走。经过纪临川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社服……你要是不穿，就还给我吧。”

器材室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喧闹。纪临川蹲下身去捡星图，手指刚碰到纸页，就看见苏沐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那杯没动过的蜂蜜水，杯壁上的水珠已经干了大半。

“他还是不相信你。”苏沐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讽。

纪临川没理他，只是把星图小心翼翼地叠起来，塞进怀里。胸口贴着那片薄薄的纸，能感觉到纸页上的褶皱硌着皮肤，像星图上那些无法弥合的裂痕。

他知道许星野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就像参宿七的爆发无法预测，他们之间那些被误解啃噬出的缝隙，或许也早已到了临界点。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香樟树叶哗哗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呜咽。纪临川抱着星图站在原地，听着活动室里传来调试望远镜的声音，突然觉得，那些曾经让他觉得无比璀璨的星光，好像正一点点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