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温的社服

纪临川的书包拉链卡了三次，才把那件印着天文社标志的白色T恤塞进去。布料蹭过指尖时，他想起许星野领回两件社服那天，举着这件新的在他身上比划：“你看，肩宽正好，比你那件洗得发皱的强多了。”

当时阳光从活动室的窗户斜切进来，落在许星野的发梢上，镀着层浅金的边。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指尖划过T恤上的猎户座图案，说“等下次观测活动，咱们穿同款”。

现在那图案被揉得发皱，像被揉乱的星轨。

早读课的铃声响了，纪临川把书包甩到肩上，刚走出宿舍门，就看见苏沐站在香樟树下。他穿着和纪临川同款的社服，只是领口别了枚银色的星星胸针，大概是新换的。

“纪学长，等你好久了。”苏沐把手里的豆浆递过来，塑料袋上凝着的水珠洇湿了他的指尖，“今天有天文社早会，社长说要确定观测活动的分组。”

纪临川没接豆浆，侧身想从他身边绕过去，却被拦住了。“许星野不会去的。”苏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笃定，“我昨天看见他把社团记录本转交给副社长了，说最近要准备物理竞赛，暂时不参加活动。”

纪临川的脚步顿住了。后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发麻，像冬天摸到了冰凉的金属。他知道许星野在准备竞赛，可那句“暂时不参加”，听起来像句体面的告别。

“分组名单在我这儿。”苏沐从书包里掏出张打印纸，递到他面前，“社长让我问问你，想跟谁一组。”

纸上的名字列得整整齐齐，苏沐的名字后面留着个空，旁边用红笔标了个“可协调”。纪临川的目光扫过许星野的名字，那里被划了道浅灰的横线，像被刻意抹去的星。

“我随便。”他把打印纸推回去，声音有点闷。

“那就跟我一组吧。”苏沐立刻拿起笔，在那个空格里填上纪临川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很轻，却像在他心上划了道痕，“观测设备我已经检查过了，望远镜的焦距也调好了，你只用负责记录数据就行，跟以前一样。”

跟以前一样。

纪临川猛地想起以前的观测活动，他总是抱着记录本蹲在望远镜旁边，看许星野趴在目镜上调整角度，嘴里念念有词报着参数。偶尔他记错数据，许星野会敲他的后脑勺，却还是接过本子重新核对，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远处的虫鸣融在一起，像首温柔的歌。

“纪学长？”苏沐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

纪临川抬头，看见苏沐正盯着他手里的书包，目光落在拉链没拉严的缝隙上，那里露出半截白色的社服。“你怎么不穿新社服？”苏沐的嘴角勾了勾，“是觉得不好看吗？”

“不是。”纪临川下意识把书包往身后藏了藏，“有点皱了。”

“我帮你熨烫吧。”苏沐说得自然，像在说“我帮你带份早餐”，“我妈新买了挂烫机，熨这种棉质T恤最方便了。”

纪临川刚想说“不用”，就看见林晚晴和苏砚从宿舍楼里走出来。林晚晴也穿着天文社的社服，领口系着条浅紫色的丝带，衬得她皮肤很白。她看见纪临川和苏沐站在一起，眼睛亮了亮，拉着苏砚快步走过来。

“纪学长也在啊。”林晚晴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圈，最后落在纪临川的书包上，“听说许星野不参加观测活动了？真可惜，你们以前可是最佳搭档呢。”

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像紫藤花架下过浓的香气。纪临川攥紧了书包带，指节泛白：“他在准备竞赛。”

“哦——”林晚晴拖长了调子，看向苏沐，“那这次观测，苏沐你可要多帮纪学长分担点呀，他以前总依赖许星野，突然一个人肯定不习惯。”

苏砚在旁边轻轻拉了拉林晚晴的袖子，低声说：“快早读了。”

林晚晴甩开她的手，笑得更灿烂了：“急什么，反正许星野不在，没人催纪学长了。”她说着，目光突然往纪临川身后瞟了瞟，“说曹操曹操到。”

纪临川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转过身。

许星野就站在不远处的公告栏前，背着黑色的双肩包，校服拉链拉得很整齐。他手里捏着张竞赛报名表，正低头看着，侧脸的线条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像被精心雕刻过的石像。

他没穿社服。

纪临川的喉咙突然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书包撞在香樟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件叠在书包里的白色T恤，隔着布料硌着他的后背，像块失温的冰。

许星野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纪临川看见他的目光扫过苏沐身上的社服，又落在自己紧紧攥着书包带的手上，最后定格在林晚晴带着笑意的脸上。他的眼神没什么波动，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平静得让人发慌。

然后，他转过身，继续看公告栏上的报名表，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错觉。

“你看，我就说他不在乎吧。”苏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纪学长，别再等了。”

纪临川没理他，只是死死盯着许星野的背影。阳光越升越高，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纪临川的脚边，像条无法跨越的河。

早读铃响到第二遍时，许星野终于看完了报名表，转身往教学楼走。经过纪临川身边时，他的脚步顿了顿，却没看他，只是对着苏沐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擦身而过的瞬间，纪临川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和以前一样，却又好像少了点什么。他突然想起昨晚在器材室，许星野说“社服不穿就还给我”，原来不是赌气，是认真的。

“许星野。”纪临川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叫住对方。

许星野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纪临川深吸一口气，从书包里掏出那件白色T恤，递到他面前。布料被揉得皱巴巴的，天文社的标志歪歪扭扭，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还给你。”他的声音很轻，却足够让对方听见。

许星野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件T恤上，停留了很久。晨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用。”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扔了吧。”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走进教学楼，背影挺得笔直，没有一丝留恋。

纪临川僵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件失温的T恤，指尖冰凉。苏沐想接过，却被他猛地躲开了。

“别碰。”他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

林晚晴拉着苏砚往教学楼走，经过时故意放慢了脚步。“你看他多绝情。”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对苏砚说，“现在知道，谁才是真心对你好了吧？”

苏砚没说话，只是回头看了纪临川一眼。他还站在香樟树下，手里捏着那件白色T恤，晨光落在他身上，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突然暗下去的角落。

风吹过香樟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纪临川低头看着手里的T恤，突然发现，那个印着猎户座的图案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沾了点暗红色的痕迹——像是上次在操场被牛奶瓶碎片划破指尖时，不小心蹭上去的血渍。

很小的一点，像颗熄灭的星。

他把T恤重新塞回书包，拉链拉到最顶，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翻涌的情绪也一并锁起来。

早读课的预备铃响了，纪临川抬起头，望向教学楼的方向。许星野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走廊尽头，像一颗突然偏离轨道的星，再也找不回原来的位置了。

香樟树的影子在地上晃了晃，像谁在无声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