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陨

天文社活动室的时钟指向七点时，纪临川才把观测记录本塞进书包。纸页边缘被指尖摩挲得发毛，上面的数据栏填得密密麻麻，却没一处能看进心里去。

苏沐拎着观测箱从器材室出来，肩带勒得校服领口发皱：“学长，走吧。今晚预报说有猎户座流星雨，社长特意把天台钥匙给我们了。”

纪临川没动，目光落在墙角那台旧望远镜上。镜身蒙着层薄灰，调焦轮上还留着两道浅浅的指痕——是许星野以前总爱捏着的地方，说“这样调得稳”。

“不去吗？”苏沐把箱子放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还是在等……”

“走吧。”纪临川突然站起身，书包带蹭过后背，硌得他发麻。那件没还出去的社服还塞在里面，像块沉甸甸的石头。

天台的风比想象中冷。纪临川靠着栏杆往下看，教学楼的灯光在夜色里铺成一片暖黄的海，高二（3）班的窗口亮着灯，许星野应该在里面上晚自习，笔尖划过试卷的声音大概能盖过窗外的风声。

苏沐在调试望远镜，金属零件碰撞的脆响在夜里格外清晰。“学长，过来帮忙扶一下。”他喊了一声，镜片反射的星光落在他脸上，亮得像撒了把碎钻。

纪临川走过去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望远镜的三脚架，冰凉的金属让他猛地缩回手——以前许星野总爱把他的手按在这上面，掌心贴着冰凉的金属，听他念叨“调平了才能看得准”。

“在想什么？”苏沐突然凑近，呼吸喷在他耳尖，带着薄荷糖的清凉，“又在想许星野？”

纪临川侧身躲开：“没有。”

“可你的手在抖。”苏沐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划过他手背上那道浅浅的疤痕——是上次被牛奶瓶碎片划的，“你看，这里还留着印呢。他给你的伤，难道比星星还难忘记？”

风突然变大了，吹得观测记录本从书包里滑出来，哗啦啦翻到某一页。纪临川看见上面有行歪歪扭扭的字，是许星野写的：“纪临川今晚又记错数据，罚他明天带早餐。”

字迹被水洇过，晕成一片模糊的蓝，像被眼泪泡过的星图。

“我去拿外套。”纪临川猛地抽回手，转身往楼梯口走。刚下两级台阶，就听见天台传来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

他冲回去时，苏沐正蹲在地上捡镜片碎片，掌心被划开道口子，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白色的社服上，洇出朵刺目的红。

“别动！”纪临川扑过去按住他的手，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按住伤口，指尖抖得厉害，“怎么这么不小心？”

苏沐看着他，突然笑了：“你还是会担心我的，对吗？”

纪临川的动作顿住了。纸巾下的伤口还在渗血，温热的液体透过薄薄的纸，烫得他指尖发麻。他想起上次在操场，自己的手被碎片划破时，许星野眼里的慌乱比星光还亮，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就转身走了。

“先下去处理伤口。”纪临川拽起苏沐，声音硬得像石头。

走到楼梯口时，苏沐突然停下脚步，目光越过纪临川的肩膀，往天台入口处看了一眼：“他来了。”

纪临川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转身。

许星野就站在那里，校服外套搭在臂弯里，手里捏着本物理竞赛题集。大概是刚从教室出来，额角还沾着点粉笔灰，看见他们时，脚步顿了顿，像被钉在了原地。

他的目光先落在苏沐渗血的掌心，又扫过纪临川发红的指尖，最后停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瞳孔骤然缩紧。

“不是你想的那样。”纪临川猛地甩开苏沐的手，声音发颤，“他手被划伤了，我……”

“纪学长刚才可紧张了。”苏沐突然开口，故意把受伤的手举高了些，血珠顺着指尖往下掉，“还说要陪我去医务室呢。”

许星野的目光暗了暗，像被乌云遮住的星。他没看纪临川，只是对着苏沐点了点头，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快去处理吧，别感染了。”

说完这句话，他侧身想从两人中间绕过去，校服袖子却被纪临川攥住了。

“你听我解释。”纪临川的手指掐进布料里，指节泛白，“真的只是意外，他调试望远镜时摔了镜片……”

“跟我有关系吗？”许星野的声音很轻，却像把冰锥扎进纪临川心里。他转过头，眼里的红血丝比上次更密，“纪临川，你是不是觉得，我还会像以前那样，眼巴巴地等着你来解释吗？”

纪临川的手僵住了。

“我在教室刷题时，听见有人说你们俩一起上天台看流星。”许星野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却没抵达眼底，“我居然还傻乎乎地跑上来，想着……”他没说下去，只是用力挣开纪临川的手，“算了。”

校服袖子被扯得变了形，露出的手腕上，还留着上次攥牛奶瓶时的红痕。

苏沐突然咳嗽了两声，捂着伤口往楼梯下走：“我自己去医务室就行，不打扰你们了。”经过许星野身边时，他故意撞了下对方的肩膀，伤口的血蹭在了许星野的校服上，像朵绽开的红梅。

天台突然变得很静，只剩下风卷着落叶的沙沙声。

纪临川看着许星野身上的血迹，喉咙发紧：“我不是……”

“别再说了。”许星野打断他，从口袋里掏出块纸巾，用力擦着那片血迹，动作重得像要把布料搓烂，“我累了，真的...”

他擦了很久，直到那片红变成模糊的浅粉，才停下动作。校服上留下块深色的印，像颗落在布料上的陨星。

“以前总觉得，猎户座的星轨再乱，也能找到参宿四的位置。”许星野望着远处的夜空，声音轻得像叹息，“现在才发现，有些星掉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纪临川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栏杆上，碎成一小片湿痕。他想说“我不是掉了的星”，想说“我们可以重新找”，却被许星野眼里的疲惫堵得说不出话。

许星野转身往楼梯口走，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脚步，却没回头：“那台旧望远镜，你要是不用，就让社长收起来吧。”

天台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风。

纪临川趴在栏杆上，看着许星野的身影消失在教学楼的灯光里，像一颗终于耗尽光芒的星，坠进了无边的夜色里。

流星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了。细碎的光划过夜空，拖着长长的尾巴，像谁在天上划了道又一道伤口。纪临川数到第三颗时，终于蹲下身，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书包里的社服硌着后背，那片沾着血渍的地方，像是在提醒他，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风卷着观测记录本的纸页，哗啦啦地响，最后停在某一页。上面许星野写的那句“罚他带早餐”，被眼泪浸得彻底晕开，像颗融化在纸上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