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归

物理竞赛结束那天，纪临川在考场外等了整整四十分钟。梧桐树影在地上晃成流动的光斑，他怀里揣着个硬纸筒，里面卷着张新绘制的猎户座星图，边角被指尖摩挲得发皱。

有人陆陆续续从考场出来，讨论声像潮水般漫过来。纪临川踮着脚张望，直到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许星野背着黑色双肩包，校服拉链松垮地挂着，额角沾着点汗，正被几个同学围着说笑，侧脸在阳光下亮得像镀了层银。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纪临川身上。笑意从嘴角漫到眼底，像把揉碎的星光全装了进去。

“等很久了？”许星野拨开人群走过来，指尖习惯性地想揉纪临川的头发，抬到半空又顿住，转而接过他怀里的硬纸筒，“这里面是什么？”

“新画的星图。”纪临川的耳朵有点烫，“上次那张……被我戳破了。”

许星野拆开纸筒，星图在风里展开，边缘被吹得轻轻颤动。上面的参宿七被红笔圈了个圈，旁边写着行小字：“和许星野一起等它爆发”，字迹比上次工整了些，却依旧带着点歪歪扭扭的认真。

“画得不错。”许星野的指尖划过星轨，忽然笑了，“就是参宿四的位置偏了半度，笨蛋。”

纪临川的脸瞬间烧起来，伸手想去抢，却被牢牢按住手腕。许星野的掌心带着薄茧，温度透过校服布料渗进来，烫得他心跳漏了一拍——和紫藤花架下那片陌生的温热不同，这温度带着熟悉的安稳，像晒过太阳的被子，让人想往里面钻。

“去修望远镜吗？”许星野把星图重新卷好，塞进自己的书包，“我查过器材店的地址，离这儿不远。”

纪临川点点头，跟着他往校门口走。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挨得很近，偶尔肩膀碰到一起，又像触电似的弹开，空气中飘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像初夏第一口冰汽水。

器材店藏在老巷深处，木门上挂着块褪色的招牌，写着“星光器材行”。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看见他们怀里的望远镜碎片，推了推老花镜：“这是老物件了，镜片得找原厂配，得等三天。”

“我们可以等。”纪临川急忙说。

许星野在旁边补充：“要最好的镜片，钱不是问题。”

老头笑了，指着墙角的工具箱：“年轻人，别急。修东西和等人一样，得有耐心。”他顿了顿，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圈，“我看你们这望远镜，不是普通的物件吧？”

纪临川的脸有点红，没说话。许星野却应得坦然：“嗯，是和重要的人一起用的。”

老头点点头，开始清点碎片，嘴里念念有词：“镜筒没问题，调焦轮得换弹簧，就是这目镜……”他拿起最大的那块碎片，对着光看了看，“上面好像有字？”

纪临川凑过去，看见碎片边缘刻着两个极小的字，是许星野的笔迹——“星野”，旁边还有个歪歪扭扭的“川”，是他后来偷偷刻上去的。当时许星野发现了，敲着他的后脑勺笑：“刻坏了算你的，得赔我十个甜筒。”

“还能刻回去吗？”纪临川轻声问。

“能是能，就是费点劲。”老头眯起眼，“不过我看你们这意思，是想刻在一起？”

许星野突然攥紧了他的手腕，力道不轻，却带着点紧张的期待。纪临川抬起头，撞进他亮晶晶的眼睛里，像落满了夏夜的星。

“嗯。”他听见自己说。

从器材店出来时，夕阳正把老巷染成金红色。许星野突然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摸出个东西，塞进纪临川手里——是颗用银线串着的星星吊坠，边角被打磨得很光滑，应该是用上次摔碎的牛奶瓶碎片做的。

“那天在操场捡的。”许星野的耳朵有点红，“本来想扔了，又觉得……”

纪临川的指尖抚过吊坠上的纹路，突然想起那天晚上，许星野转身时攥紧的牛奶瓶，指节泛白的样子像根绷紧的弦。原来他不是不在意，只是把情绪藏得比星核还深。

“我也有东西给你。”纪临川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是枚银色的胸针，形状是猎户座的腰带三星，“天文社新做的，上次没来得及给你。”

许星野接过去，别在自己的校服领口，大小正合适。他低头看着胸针，忽然笑了：“上次在天台，我其实不是想去质问你。”

纪临川愣住了。

“我是听见林晚晴说你在天台，怕你着凉，想给你送外套。”许星野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看见苏沐受伤，我其实……挺担心你的手有没有事。”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被误解堵住的关心，终于在夕阳里慢慢舒展开，像被揉皱又熨平的星图。

纪临川突然踮起脚，飞快地在他脸颊上碰了一下，像流星划过夜空，快得像错觉。

许星野猛地僵住，瞳孔骤然放大，手忙脚乱地想捂脸，又觉得不妥，最后只是站在原地，耳尖红得像烧起来。

“上次在走廊，你没说完的话是什么？”纪临川的声音带着点狡黠的笑。

许星野的喉结滚了滚，声音低哑得像砂纸擦过木头：“我想说……我其实没走，在楼梯口站了很久，想等你下来，又怕你不想见我。”

风吹过老巷，带来晚饭的香气。纪临川看着他泛红的眼角，突然觉得，那些被误会啃噬出的裂痕，那些在黑夜里淌过的眼泪，都成了此刻的注脚——证明他们曾多么用力地在意过彼此。

三天后，他们去器材店取回了修好的望远镜。新换的镜片清澈透亮，调焦轮转动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镜身上的两个小字挨在一起，在阳光下闪着光。

那天晚上，天文社活动室格外热闹。社长宣布要举办夏夜观测活动，苏沐也来了，手腕上还缠着绷带，看见他们时，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林晚晴没来，听说她转去了文学社，苏砚总陪着她，两人一起办了份诗刊，封面上画着紫藤花，销量意外地好。

观测活动定在天台。纪临川抱着记录本蹲在望远镜旁边，看许星野趴在目镜上调整角度，嘴里念念有词报着参数：“赤经5时55分，赤纬7度24分，是参宿四……”

“我知道。”纪临川在本子上记下数据，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远处的虫鸣融在一起，像首温柔的歌。

许星野突然转过身，往他嘴里塞了颗橘子糖。薄荷味混着橘子的甜在舌尖炸开，纪临川刚想说“我不喜欢这个味”，就听见对方说：“上次苏沐给你的，是这个味吧？不好吃，以后我给你带草莓味的。”

纪临川的心跳突然软下来，像被糖水泡过。

夜深时，流星突然划破夜空，拖着长长的尾巴，像谁在黑布上划了道银线。天台上响起一片欢呼，纪临川却没看流星，只是盯着许星野的侧脸——星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眼里的光比流星还亮。

“许星野。”他轻声说。

“嗯？”

“参宿七什么时候会爆发？”

许星野转过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不知道。也许明天，也许一万年后。”他顿了顿，指尖轻轻碰了碰纪临川的眼角，“但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陪你等。”

望远镜的目镜里，参宿七正散发着稳定的蓝光，像颗被精心保管的宝石。纪临川知道，有些星星即使距离再远，光芒也能穿越光年，抵达彼此的眼底。

就像他和许星野。

天台的风带着夏夜的暖，吹得观测记录本哗啦啦地响。最后一页空白处，纪临川写下一行字：“和许星野一起，看见星光回归。”

字迹旁边，很快多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是许星野画的。

远处的城市灯火璀璨，却比不过天台上这一小片星光。纪临川靠在许星野的肩膀上，看着流星一颗接一颗划过夜空，突然觉得，所有的等待和委屈，都在这一刻有了归宿。

就像迷路的星，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