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痕

天文社的暑期集训开始时，纪临川在活动室的储物柜里发现了个旧纸箱。胶带封得歪歪扭扭，上面贴着张泛黄的便利贴，是许星野的字迹：“纪临川的错题集，丢了揍你”。

他蹲在地上拆胶带，指尖蹭过箱底的木纹，突然摸到块硬纸壳。抽出来才发现是本相册，封面印着天文台的剪影，边角被水泡过，皱得像朵干花。

第一页是去年夏天的合影。他被许星野按在镜头前，后脑勺还沾着片梧桐叶，许星野笑得露出小虎牙，校服领口别着那枚猎户座胸针，阳光在两人发梢上跳着碎金似的光。

翻到中间时，张被揉皱的牛奶瓶标签掉了出来。草莓味的，生产日期恰好是操场那晚，边缘还沾着点干涸的奶渍，像片褪色的晚霞。纪临川的指尖抚过标签上的褶皱，突然想起许星野转身时，奶液顺着指缝淌下来的样子，凉得像那晚的风。

“在看什么？”

许星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刚运动完的热气。纪临川慌忙把标签塞进相册，却被抽走手腕按在箱沿上。后背抵着储物柜，冰凉的铁皮透过校服渗进来，他抬头时，撞进对方带着笑意的眼睛。

“藏什么呢？”许星野的指尖划过他发烫的耳垂，“是不是又在偷看我的丑照？”

“才没有。”纪临川想抢相册，却被按住后颈。许星野低头翻看时，睫毛扫过他的鼻尖，带着点薄荷沐浴露的清香——是他上周念叨“橘子味太冲”后，某人偷偷换的。

“这张不错。”许星野停在某页，照片里纪临川趴在望远镜上打盹，口水差点滴到目镜上，旁边用红笔写着“猪”，还画了对小獠牙。

纪临川的脸烧起来，伸手去撕，却被攥住手指。许星野的拇指蹭过他手背上那道浅疤，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还疼吗？”

“早不疼了。”他挣了挣，没挣开，“倒是你，竞赛那天把笔盖咬得都是牙印，现在还留着吗？”

许星野突然松开手，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转身去翻纸箱时，纪临川看见他校服后领露出点银色——是那枚三星胸针，别得端端正正，像缀在夜空里的坐标。

“对了，”许星野从箱底摸出个铁盒，“上次修望远镜的老板送的，说是什么星轨投影仪。”

盒子打开时，塑料零件哗啦作响。组装起来才发现是个巴掌大的小玩意，通电后能在天花板投出片细碎的光，像被打翻的星子。纪临川伸手去够，却被许星野举过头顶，熟悉的捉弄让他突然想起以前——天文社活动结束后，这人总爱举着牛奶逗他踮脚，最后笑着把冰凉的瓶身贴在他后颈。

“够不着？”许星野笑得得意，突然弯腰把他扛起来。纪临川的脸颊撞在对方肩上，闻到洗得发白的校服里，藏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投影仪的光在天花板转着圈，像流动的星河。纪临川数到第三颗“星”时，突然听见许星野说：“下学期的天文知识竞赛，社长让我们组队。”

“嗯。”他把下巴搁在对方肩上，声音闷闷的，“这次我肯定不会记错数据。”

“最好是。”许星野颠了颠肩膀，“不然罚你把所有星图抄十遍。”

笑声撞在储物柜上，弹回来时混着窗外的蝉鸣，像支没谱的夏之歌。纪临川突然想起苏砚上周递来的诗刊，林晚晴写了首《夏夜》，末尾那句“星光不必为谁停留，却总会为懂它的人闪烁”，被苏砚用红笔圈了出来。

晚饭时在食堂碰见苏沐，他正和几个学弟讨论观测数据，手腕上的绷带换成了浅灰护腕。看见纪临川时，只是点头示意，目光落在许星野领口的胸针上，顿了顿便移开了，像看颗早已划过夜空的流星。

“听说他要转去物理奥赛班了。”许星野把餐盘里的番茄夹给他，“社长说他观测天赋其实很好，就是心思没在这儿。”

纪临川咬着番茄，酸意漫到舌尖时，突然想起紫藤花架下那阵短暂的迟疑。原来有些弯路总要走，有些星光总要错过，才能看清自己真正想追随的方向。

晚自习后，两人并肩往宿舍走。许星野的自行车还停在老地方，车把上挂着瓶冰牛奶，草莓味的，瓶身凝着细密的水珠。

“给。”他拧开瓶盖递过来，“今天特意让老板冰久了点。”

纪临川接过来时，指尖碰到对方的指腹，冰凉的触感让两人都顿了顿。去年夏天也是这样，许星野举着牛奶在香樟树下等他，阳光透过叶隙落在瓶身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上次在老巷，你跑得太快了。”许星野突然说，声音低得像怕被蝉鸣吞掉，“我其实想……想抱你一下的。”

纪临川的脚步停住了。牛奶瓶的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爬，却暖不过耳尖的烫。他仰头时，看见许星野眼里的星光，比投影仪投出的虚假光斑亮得多，像把攒了很久的银河，全倒进了他眼底。

“现在也不晚。”他小声说。

许星野的动作有些笨拙，手臂穿过他腋下时，带倒了车筐里的星图册，哗啦啦散了一地。两人蹲下去捡时，手指在某页重叠——是那张被修补过的猎户座星图，参宿七的位置贴着块透明胶带，在路灯下泛着微光。

“你看，”纪临川指着胶带边缘，“其实还是能看出痕迹的。”

“嗯。”许星野的指尖划过那道痕，“但这样才记得住啊。”

记得住那些在天台淌过的眼泪，记得住被捏扁的牛奶瓶，记得住镜筒上并排的名字，记得住所有让星光更亮的伤痕。

夜风卷着香樟叶，落在散了一地的星图上。许星野突然低头，吻落在纪临川的发顶，轻得像片雪花。远处的操场传来学弟们的笑闹声，混着蝉鸣漫过来时，纪临川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和去年夏天在器材室里，听着的一模一样。

他握紧手里的牛奶瓶，冰凉的玻璃贴着掌心，像握住了整颗夏天的星。有些痕迹会淡，有些记忆会老，但只要抬头时，身边的人还在，那些划过生命的星光，就永远不会真正熄灭。

就像此刻，许星野的呼吸落在他发间，带着牛奶的甜和夏夜的暖，像句没说出口的承诺——这个夏天，以及以后的无数个夏天，他们都会一起，把所有裂痕，都酿成星光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