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戈阳侯(袭爵)府中,顾淮拿了一坛陈年佳酿,拍开泥封,仰头灌了一口,满足地喟叹:“这才叫活着。”
“春风醉”的酒劲极烈,顾淮半坛下肚,眼前已有些模糊。
他斜倚在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坛边缘,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这酒,还是当年顾老头子偷偷塞给娘亲的。
嘉隆元年被接进宫中,那时他才五岁。
十五年了……
酒气上涌,思绪也跟着飘远,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那片血色浸染的战场。
……爹爹?
年幼的他跌跌撞撞地跑向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铠甲破碎,面容苍白,他怎么喊,爹爹都不应,远处厮杀声未绝,可他的世界却在一瞬间寂静无声。
画面骤然翻转。
……娘亲?
侯府的白绫悬在梁上,随风轻轻晃动,娘亲的绣鞋就落在凳脚旁,他仰着头,呆呆地望着,直到被人强行抱走。
彼时,尚有祖母枯瘦的手落在他颤抖的肩上,尚有族亲们压抑的哭声填充着这巨大而空洞的厅堂。
顾家满门忠烈。
族亲们死伤多半。
到最后祖母也没能捱过那个冬天。
偌大的侯府,一夜之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后来呢?
顾淮皱了皱眉,头痛欲裂。
——他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再后来,皇帝亲自将他接进宫中。
“淮儿,从今往后,朕护着你。”
……
他以为身在屋檐下,总是要受些委屈。
可是……
醉意朦胧中,顾淮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威严却温柔的男人。
年幼的他失手打碎了西域进贡的琉璃盏,吓得脸色发白。
皇帝却只是蹲下身,捧着他的脸,用手擦去他的眼泪,低声道:“怕什么?碎了就碎了。”
当晚,皇帝从私库取了赝品替换,吩咐左右不得外传。
……他的武功,一半是皇帝手把手教的,另一半,则是第一代玄甲卫首领亲授。
“呵……”顾淮忽然笑出声,抬手遮住眼睛。
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些?
他明明……已经很久不去回忆了。
孤城落日,旧梦沉浮。
酒坛“哐当”一声滚落在地,残余的酒液洇湿了地毯,顾淮仰面躺倒,手臂横在眼前,喉结滚动了一下。
皇后温氏也待他极好,可天公不作美。
定安七年三月,也就是他十七岁时,皇后病危,病榻前紧握他的手,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与哀绝:“母后求你,保太子……”
彼时太子才十三岁,没了母亲,他要如何在这吃人的皇宫前行。
他毫不犹豫立下誓言,“儿臣必以命相护,纵粉身碎骨,九死无悔!此誓,天地共鉴,鬼神同听!”
听罢,皇后含笑而逝。
“娘娘……崩了!”侍立榻旁的老嬷嬷发出哭嚎。
巨大的丧钟随即从皇宫深处沉闷地响起,“咚——咚——咚——”
一声接一声,钟声所及之处,宫阙殿宇、街巷民居,无数人惊愕抬头,旋即纷纷匍匐跪地。
皇帝追谥发妻。
顾淮望着灵枢,却想起六七岁的太子趴在他背上嬉闹:“淮哥哥,将来我当了皇帝,封你做大将军!比父皇的将军都大!你要保护我,打跑所有坏人!”
那时顾淮才多大?十岁?十一岁?
只觉得背上那点重量轻飘飘的,是孩童无心的戏语,是阳光下的泡沫,闪着七彩的光,一戳就破。
他笑着应和,脚下却跑得更快,惹得背上的小太子发出一串串更高亢的尖叫和大笑,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欢乐之时,谁会想到意外来得如此之快。
……
世人只知那位孝仁端慧敬和皇后是叶氏,顾淮却知道,她叫叶卿洛。
柔情似水,才气如卿。
皇后叶卿洛是他的养母,将近十一年的养育之恩,他不能忘,也不敢忘。
如今他已是定国大将军,而当初的诺言,竟成了皇后临终的遗命。
乌鸦反哺,羊羔跪乳,是时候践行了。
“君父,儿臣此心,天地可鉴……”
顾淮想着想着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