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回响》3

我躲回狭小的公寓，拉上所有窗帘，隔绝阳光，也隔绝世界，但水声无孔不入。

厨房水龙头的滴答声，隔壁邻居冲马桶的哗啦声，甚至窗外下雨的淅沥声……每一种声音都在我耳边无限放大，扭曲成那冰冷指尖的触感，那句低语：

“海水说，它很怀念你们的味道。”

我开始出现幻视。

地板缝隙里会渗出咸涩的海水，墙壁上会浮现珍珠灰色的瞳孔倒影。

夜里，床单总是潮湿的，仿佛我刚从深海里被打捞上来。

我害怕镜子，害怕里面那个眼窝深陷、惊恐万状的女人。

她不是我。

她是那个在仓库外脚步迟疑、最终选择转身离开的懦夫。

她是那个因为惧怕权贵，而任由一个少年滑向深渊的帮凶。

他们消失了，而我，被留在了由愧疚和恐惧构筑的深海牢笼里。

我实非原罪，但我作为老师，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某一天，我终于彻底松开了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他们发现我时，我蜷缩在浴室角落，身边堆满了从海边费力搬回来的、早已干透的沙砾。

我用枯瘦的手指，一遍遍地在干涸的沙子上画着诡异的曲线，哼着不成调子的歌，声音嘶哑，像是海浪在摩擦礁石。

我的眼睛空了，映不出任何人的倒影，只有一片珍珠灰色的海。

“你……到底是谁？”

——“我是”

——

同一天夜里，远在城市另一端僻静的海岸。

夜空晴朗得没有一丝云翳，银河倾泻，星子璀璨如钻，倒映在平静无波的黑缎般海面上。

他独自站在礁石上，褪去了那身人类的皮囊。

月光下，他的肌肤流淌着冷银般的光泽，耳后淡薄的鳃线轻微翕动，下肢化作了覆着闪烁鳞片的尾，轻轻拍打着浸入海水的岩石。

珍珠灰的瞳孔里，不再空茫，倒映着整片浩瀚星空，深邃得令人敬畏。

岸上的恩怨已了。

替代的身份完成了它的使命，惩戒如潮汐般落下又退去，留下应得的寂静。

“你的仇，我报了……”

他微微侧头，像是倾听风中的低语，又或许，他只是在倾听这片亘古海洋的呼吸。

然后，他纵身一跃。

身影划破星海倒影，没入深蓝，没有激起一丝浪花，只有一圈细微的涟漪无声荡开，很快平复。

海面之下，暗流涌动，通往无尽的深蓝故乡。

在所有之前，在那个他的名字还只是代表着安静和苍白的普通少年时，曾有过一个被夕阳熔化成金红色的黄昏。

那天，他因为躲开放学时校门口那群人的视线，故意绕了远路，沿着罕有人至的礁石海岸回家。

海风很大，吹得他单薄的校服猎猎作响，也掩盖了另一种不寻常的声音——一种像是受伤生物发出的、微弱而急促的拍打声。

循着声音，他在一处隐蔽的礁石缝隙里，看到了他一生都无法忘怀的景象。

那不是鱼。

尽管下半身是覆盖着璀璨银色鳞片的、强健而优美的鱼尾，但上半身……那是一个少年苍白的身躯，湿透的黑发贴在额角，一双眼睛是极其罕见的珍珠灰色。

他的鱼尾被粗糙的礁石和废弃的渔网紧紧缠住，勒出了深痕，几片碎裂的鳞片落在旁边，沾着暗红的血。

人鱼——童话书里的生物，就这样以一种脆弱而残酷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

那一刻，他忘记了害怕。

他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那双珍珠灰的眼睛骤然警惕地看向他，里面是野生动物的恐惧和防御。

他停下脚步，缓缓蹲下，“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和耐心，他小心翼翼地，用随身携带的削笔刀，一点一点地割断那些坚韧的渔网线。

礁石划破了他的手指，海水浸湿了他的裤脚，他浑然不觉。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双逐渐从警惕变为迷茫，最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的珍珠灰眼眸上。

也许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