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的高温,空气中散着弥漫的热烈。
终于出现了一点要下雨的痕迹,结果还挑在了无足轻重的夜晚,但雨过之后,倒也不是那么燥热了,夏风裹挟着雨后空气的潮湿走过每片叶子的纹路。
离军训还有两天结束的这天傍晚黄昏,落日未散去的昏黄铺洒在操场,顾皋作为他们年级学生会的体育部部长有些事宜要找体育老师商量。
傍晚的风裹着雨后的潮气,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顾皋从体育老师办公室出来时,走廊里的广播正循环播放着晚训集合的通知,电子音带着点机械的催促,在空旷的走廊里撞出回声。他把文件夹夹在胳膊底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
操场入口的香樟树枝叶垂得很低,被傍晚的风吹得晃晃悠悠。昏黄的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像谁随手撒了把碎金。离晚训开始还有十分钟,跑道上稀稀拉拉的,只有几个穿着迷彩服的新生在晃,大多是跟同伴打闹着跑圈,声音里带着点刚结束一天训练的疲惫,又透着点少年人的鲜活。
顾皋本来想直接往大门口走,脚步却在操场边缘顿住了。
起跑线附近蹲着个人。
不是那种放松的蹲姿,而是脊背绷得很直,膝盖抵着胸口,像只被什么惊到的小兽,埋着头,肩膀微微耸动。迷彩帽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能看见露在外面的几缕黑发,被汗水浸得黏在颈后,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顾皋的目光在那背影上停了两秒。有点眼熟。
他往前走了几步,风里忽然卷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不同于轻快的清嗓子,而是带着点闷在胸腔里的钝响,一声接着一声,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听得人心里发紧。
那声音停了又起,中间还夹杂着几声极轻的喘息。顾皋皱了皱眉,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喂。”
他的声音不算大,却足够让前面的人听见。蹲着的身影猛地一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是弹着回过头来。
迷彩帽随着动作滑到了额角,露出一张过分白皙的脸。额头上覆着层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又滴落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嘴唇没什么血色,偏偏眼尾泛红,像是咳得太用力,连带着眼角都染上了点红意。
是沐云深。
顾皋的记性不算差,尤其对“显眼”的人。礼堂那次提问时,这张脸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就很扎眼。此刻褪去了那时的从容,露出点狼狈,反而更让人移不开眼。
沐云深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像是被戳穿了什么秘密。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手撑在滚烫的塑胶跑道上时,却没稳住,身体猛地往前倾了一下,差点摔回原地。
“别动。”顾皋伸手扶了他一把。
指尖刚碰到沐云深的胳膊,就觉得烫得惊人。顾皋感觉出不是夏天日晒的那种温热,而是带着点灼人的烫,像揣了个小火炉。顾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严肃:“发烧了?”
沐云深被他扶着胳膊,借力坐稳了些,却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盯着自己攥皱的裤腿,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没有……可能是有点中暑。”
说话时,他的喉结动了动,又忍不住低咳了两声。这次的咳嗽声更轻,像是刻意憋着,肩膀都在微微发颤。
顾皋看着他这副样子,觉得特别像前几年自己养的一只小猫。
那是只白猫,刚捡到时腿受了伤,缩在角落发抖,他凑过去时,它明明疼得直抽气,却还要弓着背哈气,装出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后来养熟了,每次生病或是闯了祸,就会蹲在阳台的花架上,把头埋进尾巴里,任凭他怎么叫都不动,可只要他走过去,它就会悄悄把尾巴抬起来一点,露出底下毛茸茸的肚皮。
眼前的沐云深,就像那只猫。
“中暑不去医务室,在这儿蹲着想当模范生?”顾皋的话听着冲,扶着他胳膊的手却没松开,反而往旁边的看台带了带,“起来,去那边坐着。”
沐云深没反抗,乖乖地被他半扶半搀着站起来。起身的瞬间,他明显晃了一下,呼吸也乱了,扶着顾皋胳膊的手不自觉地用了点力。顾皋能感觉到掌心传来的热度,还有那截手腕细得惊人,隔着迷彩服的布料,都能摸到清晰的骨感。
两人走到看台边,顾皋松开手,示意他坐下。沐云深挨着台阶坐下,把帽檐又往下压了压,像是想把自己藏起来。顾皋在他旁边隔了两级台阶坐下,目光落在远处——几个班的新生正排着队往操场走,教官的哨声远远地传过来,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威严。
“晚训请假了吗?”顾皋看着跑道上渐渐多起来的人影,随口问道。
沐云深的手指在膝盖上蜷了蜷,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还没。”他顿了顿,补充道,“教官说最后两天不能缺,要练分列式。”
顾皋“嗤”了一声,没接话。他见过太多这种硬撑的学生,为了评个“优秀营员”,或者单纯怕被教官骂,明明扛不住了还要死撑,最后把自己折腾得更惨。只是看着沐云深那副蔫蔫的样子,他心里那点嘲讽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他站起身,往体育老师办公室的方向走。沐云深抬头看他的背影,帽檐下的眼睛里闪过点复杂的情绪,像失落,又像松了口气。他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
也就片刻的功夫,也许是十几秒,也许是半分钟,沐云深正闭着眼调整呼吸,忽然感觉头顶一轻——压得沉甸甸的迷彩帽被人轻轻摘了下去。
他猛地一僵,下意识就要抬头,后颈却先一步传来微凉的触感。是顾皋的指尖,带着点薄茧,轻轻拨开了黏在皮肤上的汗湿碎发。
“闷着更容易中暑。”顾皋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不算高,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沐云深的动作顿住了。他能感觉到对方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股清凉的薄荷味随着风飘过来。下一秒,后颈的皮肤就被细密的凉意包裹,是那瓶绿色包装的降温喷雾,带着恰到好处的冰爽,瞬间浇灭了那股灼人的燥热。
他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正好对上顾皋收回喷雾的动作。对方手里还拎着那瓶冰矿泉水,瓶身凝着水珠,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着细碎的光。
“拿着。”顾皋把水递过来,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手背,冰凉的触感让沐云深瑟缩了一下,却没躲开。
“谢……谢谢顾学长。”他握着那瓶水,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瓶身,声音比刚才软了些。
顾皋没应声,眸色深了些许,直起身靠在后面的栏杆上,目光落在操场上——沐云深他们班的队伍已经来了,教官正叉着腰点人数,眉头皱得很紧。他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人:“等会儿我去跟你们教官说,今天歇着。”
沐云深猛地抬头,他看着顾皋,“不用的,我真的能撑——”
“撑什么?”顾皋打断他,语气有点硬,“等会儿晕倒在跑道上,还得麻烦别人抬你去医务室,添乱。”
话是狠话,眼神却没什么冷意。沐云深看着他,忽然笑了。不是那种客套的、带着距离感的笑,而是嘴角弯起来,眼尾也跟着扬起,连带着那点泛红的眼角都柔和了,像把刚才漏下来的碎金光都拢进了眼里。
“那……顾学长会抬我吗?”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刻意压低的笑意,像根羽毛,轻轻搔在人的心尖上。
顾皋被他问得一噎,像是没料到这小子病着还不忘嘴贫。他瞪了沐云深一眼,刚想怼回去,却在看到对方眼里那点狡黠的光时,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别过脸,耳尖却悄悄泛了点热。
“想得美。”他丢下三个字,转身往操场中央走。背影依旧挺拔,步伐却比刚才慢了半拍,连带着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冷硬,好像也被傍晚的风磨掉了点棱角。
沐云深坐在看台上,手里攥着那瓶还带着凉意的水,看着顾皋径直走向他们班的教官。两人说了几句话,距离太远听不清内容,只看到教官皱着的眉头慢慢松开了,还往他这边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晚风吹过,带着操场边青草的气息,把刚才的燥热吹得一干二净。沐云深低头,看着自己发烫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顾皋抚过的温度,不灼人,反而有点暖。他拧开瓶盖喝了口冰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刚才闷着的咳嗽感彻底消失了。
远处的顾皋像是察觉到什么,忽然回过头,往看台的方向瞥了一眼。
四目正好撞上。
沐云深没躲,反而对着他扬了扬手里的矿泉水瓶,嘴角还带着点没散去的笑意。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把那截白皙的脖颈和微微扬起的下巴勾勒得很清晰,像幅被精心晕染过的画。
顾皋的脚步顿了半秒,很快移开视线,转身融进了操场上的人群里。只是没人看见,他转身时,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像被风拂过的水面,漾开了一圈极浅的涟漪。
沐云深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迷彩服的海洋里,才慢慢收回目光。他低头,看着瓶身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在台阶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风又起了,吹得香樟树叶沙沙作响。他望着天边渐渐沉下去的夕阳,嘴角的笑意慢慢加深,像藏住了一整个夏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