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从未如此漫长
阿箬几乎是拖着身体在冰冷的宫墙阴影里挪动。每一步都牵扯着残存的虚弱和深入骨髓的寒意,额头磕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提醒着她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事实。更深的是心口的悸动——太子萧彻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还有那句冰冷的“孤记住你了”。
这究竟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
永巷,宫墙根下低矮潮湿的一排排小屋,是她们这些最底层宫女的蜗居之所。此刻万籁俱寂,只有巡夜太监提着的灯笼在远处投下摇晃的光晕,像飘忽的鬼火。
阿箬不敢回自己那靠近角落、与另外三个宫女挤在一起的大通铺。贵妃的人,或者说王嬷嬷的眼线,很可能就在那里等着。她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凭着前世模糊的记忆,绕到了永巷最深处一间几乎废弃的杂物房。这里堆满了破损的宫灯、废弃的扫帚簸箕,灰尘积了厚厚一层,角落里结着蛛网。
她用尽力气推开一条门缝,侧身挤了进去,又小心翼翼地将门掩上,只留下一条不易察觉的缝隙通风。冰冷的空气混杂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呛得她一阵低咳,又慌忙捂住嘴,生怕惊动外面。
身体一松懈下来,濒死的疲惫和恐惧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是劫后余生巨大的冲击和面对未知未来的恐慌。
柳贵妃发现她没死会怎样?王嬷嬷那张刻薄狠毒的脸在黑暗中浮现。她们一定会疯狂地搜查,掘地三尺也要把她这个“意外”抹去!东宫……太子……他真的会庇护自己吗?还是说,自己只是他棋盘上一颗用过即弃的棋子?
那句“滚吧”里的冷酷,比鸩毒更让人心寒。
怀里那个包裹着毒酒残片的布包,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胸口。这是她唯一的筹码,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太子会用它做什么?真的能扳倒权势熏天的柳贵妃吗?她不敢深想。
恐惧像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几乎窒息。阿箬死死咬住嘴唇,尝到熟悉的血腥味,那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强行凝聚。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资格想以后!
她强迫自己冷静,分析眼前的处境。贵妃那边暂时还不会大张旗鼓地搜捕一个“已死”的宫女,王嬷嬷处理“后事”也需要时间。天亮前,这废弃的杂物间暂时是安全的。当务之急是熬过这个夜晚,恢复一点体力,然后——去御膳房后角门!
辰时初刻……福安……小太监……新采的时蔬……
太子的指令清晰又模糊。御膳房人多眼杂,她一个承华宫的洒扫宫女,如何能“恰好”出现在那里,又“恰好”混入送菜队伍?这本身就是一道难题。福安是谁?太子的人?还是只是被利用的一环?跟他走,走去哪里?
每一个问题都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但阿箬没有选择。这是太子抛出的唯一一根藤蔓,无论下面是生路还是更深的陷阱,她都必须抓住。
时间在死寂和寒冷中缓慢流淌。阿箬不敢睡,也睡不着。她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永巷深处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远处宫道上巡逻侍卫整齐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又远去。每一次脚步声靠近,她的心脏都揪紧,直到确认不是朝这边来,才敢轻轻呼出一口气。
天边终于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像掺了水的墨汁。宫墙的轮廓在昏暗中逐渐清晰,如同蛰伏的巨兽。
阿箬动了动僵硬麻木的身体,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来。她必须在天亮、宫女们起身活动之前离开这里。她走到杂物房一个积满灰尘的破水缸前,借着微光,看着水面倒映出的人影:散乱干枯的头发,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额角的红肿和干涸的血迹格外刺眼,嘴角的伤口结了暗红的痂,身上那件单薄的宫女服饰沾满了泥土和污渍,狼狈不堪。
这副样子,别说混进御膳房,只要出现在人前,立刻就会引起怀疑!
阿箬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她撕下
还算干净的内裙下摆,沾了点水缸底部浑浊的水,用力擦掉脸上最明显的污迹和嘴角的血痂。又迅速解开散乱的发髻,用十指作梳,忍着扯痛头皮的痛楚,尽可能快地将头发重新挽成一个最简单的低髻,用一根捡来的、半旧的木簪固定。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将衣服的褶皱尽量扯平。动作麻利得不像一个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人。
做完这一切,她对着水影审视自己。虽然依旧憔悴狼狈,额头的伤也无法遮掩,但至少看起来不再像个刚从泥地里爬出来的野鬼,更像是一个因犯错被责罚、神情惶惑不安的普通小宫女。这是她目前能做到的极限。
晨光熹微,永巷开始有了动静。远处传来开门声和低低的说话声。不能再等了!
阿箬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庇护了她半夜的废弃角落,深吸一口气,推开一条门缝,像只受惊的狸猫般迅速闪身出去,贴着墙根最深的阴影,朝着与承华宫相反的方向——御膳房的位置,快速移动。
清晨的皇宫,仿佛一头巨大的生物正在苏醒。宫道上洒扫的太监宫女渐渐多了起来。阿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低着头,脚步匆匆,努力让自己融入这清晨的忙碌中。每一次与别人擦肩而过,每一次感觉到有目光落在身上,都让她后背瞬间渗出冷汗。
哎,那个谁!”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突然从侧后方传来。
阿箬身体猛地一僵,血液几乎倒流!她不敢停,更不敢回头,只能装作没听见,加快脚步。
“叫你呢!那个走路低着头的!”声音带着不耐烦,似乎追近了几步。
完了!阿箬的心沉入谷底。是认出她了?还是单纯看她形迹可疑?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保持步伐,大脑飞速运转思考脱身之计。
就在那声音几乎要追上她时,旁边一条岔路上突然涌出一群刚下值的粗使太监,大声说笑着,一下子将狭窄的宫道堵了大半。阿箬眼睛一亮,抓住这瞬间的混乱,如同游鱼般敏捷地侧身挤入那群太监中间,借着他们高大的身形遮挡,迅速拐进了旁边一条更僻静的小路。身后那尖细的声音被太监们的喧哗彻底淹没,再没响起。
阿箬靠在冰冷的宫墙上,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冷汗浸湿了里衣,贴在背上,冰凉一片。
这只是开始。通往御膳房的路,步步惊心。
她不敢再走主道,只敢在偏僻的夹道、花木掩映的小径间穿行,躲避着一切可能的目光。前世在宫中挣扎求生的十年,此刻化作了求生的本能,指引着她避开一处处可能的巡查点。御花园的假山群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狰狞的巨兽,提醒着她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和此刻亡命奔逃的缘由。
当远远看到御膳房那高大却略显油腻的院墙时,阿箬几乎要虚脱。她躲在墙角一片茂密的冬青丛后,剧烈地喘息着,胸口火烧火燎。时间……她焦急地抬眼看向天色,灰蓝的天空透出更亮的光,辰时……应该快到了!
就在这时,一阵“吱呀呀”的车轮滚动声和牲畜的喷鼻声从御膳房后角门的方向传来。
阿箬精神一振!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只见御膳房后那扇供运送食材进出的角门已经打开。几辆堆满了新鲜蔬菜瓜果的板车正停在那里,几个穿着粗布短褂、看着像是宫外菜农的人正在卸货。一个穿着灰色太监服饰、身形瘦小、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拿着一个簿子,站在门边清点着,时不时指挥一下卸货的位置。
就是他!福安!
阿箬的心跳得更快了。机会只有一瞬!如何“想办法混进去”?
卸货的菜农们正忙忙碌碌地扛着沉重的菜筐往里走。阿箬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叫福安的小太监身上。他看起来年纪小,眼神却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动作不疾不徐,指挥起来竟也颇有条理。
就在一筐水灵灵的青菜被卸下,板车暂时空出一块时,阿箬猛地一咬牙!
她不再犹豫,像一支离弦的箭,从冬青丛后猛地冲出,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那辆板车!她的动作迅捷而无声,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在菜农们刚刚放下筐子转身去搬下一筐、福安的视线也正落在簿子上的刹那,她矮身,蜷缩,如同一个被遗忘的破布包袱,滚进了板车底下那一堆用来垫筐防震的、湿漉漉的稻草里!
湿冷、带着泥土腥气和腐烂菜叶味道的稻草瞬间将她包裹。阿箬屏住呼吸,紧紧蜷缩着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盖过了外面所有的声音。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
“嗯?”外面似乎传来福安一声极轻的疑惑鼻音。
阿箬的神经瞬间绷紧到了极致!被发现了?他会叫喊吗?会把她揪出来吗?
时间仿佛凝固了。她甚至能感觉到一道目光似乎扫过板车底部。冷汗顺着额角的伤口流下,带来一阵刺痛。
然而,预想中的呵斥和骚动并未发生。
只听到福安那带着点少年气的清亮声音,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对着卸货的菜农道
福太监手脚都麻利点,辰时二刻前,这些都得送到各宫小厨房!耽误了主子们的早膳,谁也担待不起!
紧接着,是菜农们加快动作的应和声和沉重的脚步声。
车轮再次滚动起来,吱呀呀地碾过宫门的门槛。阿箬的身体随着板车的颠簸而摇晃,稻草的湿气渗透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但她心中却涌起一股绝处逢生的狂喜!
进来了!她混进来了!
板车在御膳房巨大的、弥漫着油烟和食物混合气味的院子里停下。外面人声嘈杂起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厨娘粗声大气的吆喝声,各种食材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箬蜷缩在稻草堆里,一动不敢动,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她听到菜农们卸完货,赶着空车离开的声音。然后,脚步声靠近了板车。
是福安!
阿箬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感觉到板车被推动,离开了嘈杂的院子,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些的通道。通道里光线昏暗,只有墙壁高处的小窗透进些许天光。车轮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发出清晰的回响。
板车终于停了下来。
一片寂静。
阿箬能感觉到,有人正站在板车旁。那无声的注视,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知道自己藏不住了。
就在她犹豫着是否要自己爬出来时,一个平静无波、甚至有些漠然的少年声音在头顶响起,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福太监出来吧。殿下等着呢。
阿箬浑身一颤。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从湿冷肮脏的稻草堆里爬了出来。头发上沾着草屑,脸上蹭着泥污,衣服更是狼狈不堪,额角的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扶着板车的边缘站稳,抬起沾满污迹的脸,看向站在面前的少年太监——福安。
他依旧拿着那个簿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清亮得过分,此刻正毫无波澜地审视着她,那眼神……竟让阿箬恍惚间感到一丝熟悉——像极了昨夜太子萧彻看她时的感觉!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御膳房小太监!
阿箬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以为自己赌赢了第一步,却不知自己正踏入一个更幽深、更不可测的漩涡。太子萧彻的影子,仿佛透过这个叫福安的少年,再次沉沉地笼罩下来。
福太监跟我来。
福安没有多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件需要搬运的物品,转身便走,步伐无声而迅捷。
阿箬看着少年在昏暗通道里显得异常单薄却透着莫名力量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霉味和尘埃的空气,抬起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踉跄地跟了上去。
脚下的青砖冰冷坚硬,通道前方一片幽暗,如同通往未知巨兽的咽喉。她不知道福安会把她带去哪里,更不知道等待她的太子,又将给她怎样的“生路”
她只知道,昨夜在听雨轩前跪下的那一刻,她卑微如尘的命运,就已被彻底卷入这深宫最凶险的权力洪流之中。而此刻,她正被这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朝着那风暴的中心,一步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