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的背影在幽深的通道里无声前行,像一道灰色的影子。阿箬踉跄地跟着,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坚硬的青砖上,发出细微却在她听来如同擂鼓的回响。通道狭窄,墙壁高耸,只有高处狭窄的气窗透下吝啬的光线,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油垢、潮湿的霉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权力核心的、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
这里,绝非御膳房深处那么简单。
通道仿佛没有尽头。恐惧像藤蔓,在沉默中悄然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太子……究竟要把她带到哪里去?那句“殿下等着呢”,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是生路,还是灭口?她不敢想,只能死死咬住下唇,让疼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
终于,福安在一扇毫不起眼、与通道墙壁几乎融为一体的厚重木门前停下。那木门颜色深暗,没有雕花,只有几个不起眼的铜钉加固,透着一种沉甸甸的压抑感。福安没有敲门,只是抬手在门板上某个特定的位置,以一种奇特
的节奏,轻重不一地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很轻,在寂静的通道里却异常清晰。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但过了片刻,门轴发出极轻微的“嘎吱”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更冷的、带着淡淡书墨和某种冷冽熏香气息的空气从门缝里涌出。
福安侧身,示意阿箬进去。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阿箬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门缝里透出的光线昏黄幽暗,如同巨兽微睁的眼。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要转身逃跑的本能,迈步,踏入了那未知的昏暗之中。
身后的门悄无声息地合拢,隔绝了外面通道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和声响。世界瞬间被压缩,只剩下这间斗室。
这里并非阿箬想象中的金碧辉煌的宫殿。房间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局促。四壁是打磨光滑却没有任何装饰的青石,透着一股森然冷硬。靠墙立着几排高大的、几乎顶到天花板的乌木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书卷、卷宗和函
匣,厚重的墨色沉淀着岁月的重量和权力的秘密。空气里浮动着纸张和墨锭特有的冷香,以及一种更淡、却更凛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熏香气息。
房间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占据了主要位置。案上笔墨纸砚摆放得一丝不苟,镇纸压着一叠摊开的奏疏,朱笔搁在笔山上,旁边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灯盏,正静静地燃烧着,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将案后那人的身影投在身后的书架上,拉得巨大而沉默。
萧彻。
他并未穿着昨夜那身玄色常服,而是换了一身
更为居家的墨色暗纹锦袍,玉带也解了,只松松系着。但这随意的装束,并未减去他周身半分威仪。他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正仰头看着书架上某处,身形挺拔如孤峰,沉默得像一尊冰冷的玉雕。那巨大的影子随着烛火微微摇曳,无声地笼罩着整个房间,也沉沉地压在阿箬的心上。
阿箬屏住呼吸,双腿一软,几乎是本能地跪伏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那寒意瞬间刺入骨髓。
阿箬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在这死寂的斗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萧彻并未立刻转身。
时间仿佛被冻结。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那无声的威压如同实质的重锤,一下下敲打着阿箬紧绷的神经。她伏在地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轰鸣,血液冲刷着耳膜,额角的伤口在冰冷的地面刺激下隐隐作痛。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背上,冰凉刺骨。
他是在审视她?还是在思考如何处置她这个烫手的山芋?
每一秒的沉默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书案后传来轻微的声响。是衣料摩擦的声音。
萧彻缓缓转过身。
烛光跳跃着,落在他线条冷硬深刻的脸上。他的神情依旧淡漠,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寒潭,目光落在跪伏在地、卑微如尘的阿箬身上。那目光没有愤怒,没有审视,甚至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纯粹的、高高在上的冰冷,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萧太子东西
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阿箬浑身一颤,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她慌忙从怀里掏出那个被她用体温焐得微温、却依旧如同烙铁般灼烫的小布包。双手因为恐惧和用力而剧烈颤抖,捧过头顶。
福安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侧,像一个真正的影子。他上前一步,动作轻巧地从阿箬手中取过布包,又无声地退到一旁,垂手侍立。
萧彻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个布包上停留,仿佛那足以撼动贵妃的证据,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他的视线,重新落回阿箬身上,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穿透力。
萧太子毒,是‘醉仙颜’。
他陈述,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阿箬伏在地上的身体又是一抖,头埋得更低
阿箬……是
萧太子此毒,产自南疆瘴疠之地,采集七种剧毒虫豸涎液,辅以蛇涎花炼制而成
萧彻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却一字一句,清晰地讲述着这致命毒药的来历
萧太子色泽如琥珀,气味甜腻惑人,入口无碍,半盏茶后发作,如万蚁噬心,肝肠寸断,七窍流血而亡。宫中秘档记载,此毒调配不易,唯先帝晚年宠妃‘柔妃’曾得少许,用以……处置不忠宫人。柔妃死后,宫中再未出现此物。
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阿箬低垂的颈项上。
萧太子柳贵妃承宠不过五载,她,如何会有此物?
阿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太子不仅知道“醉仙颜”,更清楚它的来历和最后的拥有者!他根本不需要她献上的“证据”去证明什么!他早已洞悉一切!
那他昨夜为何要收下?为何要给她“生路”?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献上的筹码,在太子眼中,或许一文不值!她唯一的用处……可能只是作为一个人证?一个随时可以抹去的人证?
阿箬奴……奴婢不知
阿箬的声音带着哭腔,额头紧紧抵着冰冷的地面,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阿箬奴婢只知……只知那是鸩酒……是贵妃娘娘命王嬷嬷灌给奴婢的……奴婢侥幸……侥幸未死……
萧太子侥幸?
萧彻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几乎不能称之为笑。“身中‘醉仙颜’者,从无活口。典籍所载,无一例外
他微微俯身,那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大,如同山岳倾轧。
萧太子阿箬
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
萧太子告诉孤,你的‘侥幸’,从何而来?
轰——!
阿箬的脑子一片空白!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重生!这是她最大的秘密,也是她无法解释的根源!她能怎么说?说她死过一次,所以这次没死成?谁会信?只会被当成妖孽焚毁!
阿箬奴婢……奴婢……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牙齿咯咯作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伏在地上,像一条被扔在砧板上、濒死的鱼,徒劳地翕动着嘴唇,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
萧彻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濒临崩溃的颤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怜悯,只有冰冷的探究和一丝……了然?
他不再追问。
死寂重新笼罩了密室。只有阿箬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声,在冰冷的石壁间微弱地回荡。
良久,萧彻才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冷酷
萧太子既然‘侥幸’活了下来,就好好惜命。你的命,现在归孤了。
阿箬猛地一颤,仿佛被赦免的死囚,却又陷入更深的不安。归他了?是什么意思?
萧太子福安。
萧彻的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少年太监。
福太监奴才在
福安躬身应道,声音平板无波
萧太子带她下去。安置在‘静斋’。没有孤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她若踏出静斋一步,或与外人接触……
萧彻的声音顿住,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福太监奴才明白
福安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静斋?那是什么地方?一个更精致的牢笼吗?阿箬心中一片冰凉。
萧太子还有
萧彻的目光重新落在阿箬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萧太子你额上的伤,嘴角的血,还有昨夜沾染的污秽……太碍眼。福安会给你药,清理干净。这身衣服,烧了。
萧太子清理干净……烧了……
阿箬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抹去她昨夜从承华宫毒杀现场逃离的所有痕迹!他要让她这个人,昨夜的经历,彻底“消失”!从此以后,她只是太子秘密安置的一个“干净”的棋子。
阿箬是……奴婢遵命
阿箬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认命的麻木。能活着,能暂时摆脱贵妃的追杀,已是奢望。至于成为谁的工具,她已无力反抗。
萧太子去吧。
萧彻不再看她,仿佛她已不存在。他重新转过身,目光投向那浩瀚如烟海的卷宗,修长冰冷的手指随意地拂过书脊,那专注的侧影,再次融入书卷与烛光构成的冷硬背景之中。
福安无声地走到阿箬身边,没有搀扶,只是用眼神示意她起身。
阿箬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双腿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额角的伤阵阵抽痛。她不敢再看那书案后如同神祇般冷漠的背影,低着头,像一抹游魂,跟着福安无声无息地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密室。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隔绝了那冰冷的书墨香和沉重的威压。
通道依旧幽暗。福安在前方引路,脚步无声。阿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仿佛踩在云端,浑身冰冷。
静斋。
当福安推开一扇同样不起眼的木门时,阿箬看到的是一间极其狭小、但异常干净的斗室。一床、一桌、一凳,再无他物。墙壁是素白的,地面是冰冷的石板,一扇高而小的窗嵌在墙壁上方,透进微弱的天光,窗棂上嵌着细密的铁栏。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皂角和石灰水的味道。
这里不像牢房,却比牢房更令人绝望。这是一个彻底的、无声的囚笼。
福太监在这里等着。
福安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他转身出去,片刻后回来,手里端着一个粗糙的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碗漆黑的药汁,气味苦涩刺鼻,旁边还有一小罐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药膏和一套叠放整齐、没有任何标记的粗布灰色衣裙。
福太监“药内服,清理余毒。膏外敷,治外伤
福安将托盘放在那张光秃秃的木桌上,语气平板地交代
福太监半个时辰后,我来取换下的衣物。
说完,他不再看阿箬一眼,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是门栓落下的声音。
阿箬僵立在狭小的斗室中央,听着那落栓的声音,仿佛自己也被彻底锁死在这方寸之地。她环顾四周,冰冷的石壁,坚固的铁窗,空气中残留的冰冷气息……这里,就是她所谓的“生路”?
她走到桌边,看着那碗漆黑的药汁。苦涩的气味钻入鼻腔。清理余毒?是昨夜“醉仙颜”的余毒吗?还是……另一种控制她的毒?
恐惧再次攫住了她。但她没有选择。
阿箬端起那碗药,闭上眼,如同饮鸩止渴一般,将那苦涩冰冷的液体一饮而尽。浓烈的苦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胃里,激得她一阵干呕。
放下碗,她拿起那罐药膏。清凉的气息似乎能稍稍安抚额角和嘴角伤口的灼痛。她走到角落,背对着那扇高窗,解开身上那件沾满泥污、稻草和死亡气息的宫女旧衣。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单薄的身体。
她用手指沾了冰凉的药膏,颤抖着涂抹在额角的伤口和咬破的嘴唇上。药膏的清凉暂时压下了刺痛,却压不下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换上了那套没有任何标记的灰色粗布衣裙,如同换上了一层新的囚服。她将换下的旧衣仔细叠好,放在木桌上。那上面,还残留着昨夜死亡的气息和挣扎的痕迹。很快,它们就会被付之一炬,连同她卑微的过去一起,彻底消失。
做完这一切,阿箬颓然跌坐在冰冷的石床上,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药汁的苦涩还在喉间回荡,额角的清凉药膏也掩盖不住内心的冰冷和迷茫。
太子萧彻,他到底想做什么?留下她这个人证,却不急于处置贵妃?将她囚禁在这“静斋”,是保护,还是监视?那句“你的命,现在归孤了”,是宣告主权,还是……另有所图?
前世的记忆,今生的挣扎,太子的深不可测,贵妃的狠毒追杀……无数念头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翻腾撕扯。
寂静的斗室里,只有她压抑的呼吸声。高窗透进的光线在地面上投下小小的、冰冷的方块。她像一只被关进铁笼的鸟,暂时逃脱了猎鹰的利爪,却落入了更强大、更不可测的驯兽师手中
未来,如同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而在这深宫漩涡的最中心,在这东宫冰冷的密室一隅,宫女阿箬的重生之路,被强行拽入了一条由他人掌控、吉凶未卜的幽暗窄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名为“静斋”的囚笼里,等待那来自风暴中心的、未知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