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粗陶碗被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口的地上,里面是两块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料的饼子,还有一个装水的皮囊。
林微看了一眼,喉咙干得发痛,胃里也空得难受。她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小兵如蒙大赦,飞快地缩回头,放下了门帘。
林微挣扎着爬过去,拿起皮囊,拧开塞子,也顾不上什么干净不干净,仰头就灌了几大口冷水。冰冷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她又拿起一块硬邦邦的饼子,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味道粗糙得如同木屑,但此刻却是维持体力的必需品。
吃完东西,恢复了一点力气,她挣扎着爬回赵猛身边。借着炭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她仔细检查他的伤口。布片下的渗液依旧是淡红色,没有明显的脓性分泌物。她小心地揭开布片,用最后一点蒸馏出的高浓度酒精(已经所剩无几)再次擦拭伤口边缘和换了一块相对干净的布覆盖上。赵猛的体温似乎比之前降了一点,虽然依旧滚烫,但不再是那种灼人的高热。呼吸虽然微弱,但节奏还算稳定。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靠回行军榻边。精神和体力双重透支带来的疲惫感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而来。她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意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迅速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
昏沉中,林微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一只冰冷粗糙的大手猛地攥住!
力道之大,如同铁钳,瞬间将她从混沌的梦境中痛醒!
她惊恐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萧铎那张近在咫尺、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天色已经大亮,帐内光线充足,将他脸上的每一道冷硬线条都照得清清楚楚。他眼底的血丝似乎褪去了一些,但眼神依旧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刀锋,正死死地盯着她。
而他那只冰冷的手,正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将她半拖半拽地拉向行军榻!
“将军!”林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残留的睡意被惊得无影无踪。他又要干什么?赵猛死了?他要履行诺言杀了自己陪葬?
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然而,萧铎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只是粗暴地将她拖到榻前,迫使她的目光投向榻上的人。
赵猛。
他依旧昏迷着,但脸色不再是骇人的紫涨,而是变成了一种虚弱的苍白。嘴唇虽然干裂,却不再乌青。最关键的,是他腋下那覆盖着布片的伤口!布片边缘,只有极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淡黄色水痕,而不是之前那令人绝望的黄绿色脓液!
他的胸膛平稳地起伏着,呼吸声虽然微弱,却清晰可闻,不再是那种拉风箱般的艰难喘息!
他活下来了!
至少,撑过了最危险的一夜!
林微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庆幸和虚脱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手腕上被萧铎攥住的疼痛似乎都感觉不到了。
萧铎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她脸上和赵猛身上来回扫视。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似乎在确认,在衡量。帐内死寂一片,只有赵猛平稳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终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钳制林微手腕的铁掌。
那冰冷的、带着审视和某种复杂难言情绪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林微苍白疲惫的脸上。
“林微。”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不再是昨夜那种裹挟着杀意的冰冷命令,而是变成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不容置疑的宣告,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清晰地刻入空气:
“从此刻起,你是我黑骑军中的医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堆简陋的蒸馏器具,又落回她沾着血污的双手,最后,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深处。
“这营中疫病,由你主理。”
冰冷的宣告在营帐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权威。
医官?
林微靠着行军榻,浑身脱力,沾满血污的手指微微蜷缩。这个词砸在她混乱的意识里,激不起半点波澜,只有深沉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茫然。黑骑军?这乱世中挣扎求存、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力机器?她只想活下去,找个能安放疲惫灵魂的角落,而不是在这血腥与死亡的漩涡里,再与死神共舞。
“将军,”她声音嘶哑,带着一夜煎熬后的虚弱,“我…只想活命。这营里的疫病…我…”
“你有的选吗?”萧铎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林微紧绷的神经上。他高大的身影逆着门口透入的灰白天光,轮廓坚硬如铁,投下的阴影将林微完全笼罩。“昨夜之前,你或许能选。现在,”他向前踏了一步,靴底踏在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带来无形的压迫,“你救活了一个,就证明你有用。有用的人,在乱世才有资格谈活着。至于怎么活,”他微微俯身,那双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锁住林微,“由本将说了算。”
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有赤裸裸的掌控和冰冷的现实。他看到了那简陋的蒸馏器具,看到了那柄奇异的小刀,看到了她处理伤口时冰冷到近乎残酷的精准。这些都是他从未见过、无法理解,却实实在在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一条命的力量。这力量,他必须攥在手里。尤其是在这瘟疫肆虐、人心惶惶、随时可能崩溃的军营。
林微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喉咙干涩发痛,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反抗?在这刀剑林立、随时能将她碾碎的军营?昨夜那抵在咽喉的冰冷刀锋,那“陪葬”的死亡宣告,犹在眼前。她疲惫地闭上眼,靠回冰冷的榻腿。争辩毫无意义。活下去,才是唯一的出路。在这条路上,暂时依附于眼前这个冰冷强大的男人,是唯一的浮木。
“来人!”萧铎不再看她,转身对着帐外沉声喝道。
昨夜被踹飞的络腮胡军官——王校尉,此刻脸上还带着青肿,却丝毫不敢怠慢,立刻掀帘而入,垂首肃立:“将军!”
“传令!”萧铎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铁血统帅的威压,“此女林微,即日起为我黑骑军医官!专司营中疫病防治!其令,如本将亲临!违令者,斩!” 冰冷的“斩”字出口,营帐内的温度仿佛又骤降了几分。
王校尉猛地抬头,脸上写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瘫坐在地、狼狈不堪的林微,又迅速低下头,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应道:“喏!末将领命!”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疑。
“另,”萧铎的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堆简陋的蒸馏装置,又落回昏迷的赵猛身上,“将赵猛移至本将帅帐旁静室,派亲卫看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所需药物、用度,由林医官开列,一应供给,不得延误!”
“喏!”
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死水,迅速在压抑的军营中扩散开来。
“听说了吗?将军昨夜抓回来那个妖…那个女的,摇身一变成了医官!”
“赵队正好像真的被她救过来了!烧退了!伤口也不流脓了!邪门!”
“医官?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将军这是…病急乱投医了?”
“嘘!慎言!没听王校尉传令吗?违令者斩!管她妖不妖,能救命就行!”
质疑、惊惧、一丝微弱的希冀,如同瘟疫本身,在沉默的士兵和麻木的病患间悄然传播。
林微被“请”到了距离萧铎帅帐不远的一处独立小帐。比之前的牲畜圈般的病营好了太多,虽然依旧简陋,但至少干燥,有简单的床铺和一张粗糙的木桌。两套粗糙但干净的灰色兵卒衣物被送来,还有一盆清水。
她将自己彻底清洗了一遍,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却带不走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心底的寒意。换上灰色的粗布衣,宽大而陌生,像一层无形的枷锁。她坐在床沿,望着帐顶的破洞漏下的天光,眼神空洞。
医官?多么讽刺的头衔。在这片被死亡和愚昧笼罩的土地上,她拥有的知识,是希望,更是催命符。萧铎的“庇护”,是牢笼,也是唯一的生机。她摊开自己依旧有些颤抖的双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脓血的粘腻感和手术刀的冰冷。昨夜那场以命相搏的手术,耗尽了她的心力,也彻底改变了她的处境。没有退路了。
接下来的日子,林微如同被投入高速旋转的漩涡中心。
她首先面对的,是病营那片人间地狱。在萧铎铁血军令的强制下,王校尉带着一队同样面有惧色的士兵,开始执行林微近乎“疯狂”的命令。
“所有尚有行动能力的轻症者,立刻迁出病营!以十人为一伍,分散安置于下风口空置营帐!帐与帐之间间隔至少五丈!”林微站在病营边缘,用嘶哑但异常清晰的声音下令,目光扫过那片绝望的泥沼。她不敢深入,那浓烈的死亡气息会摧毁她的意志。
“病营内所有尸体,立刻运走!远离水源、远离营区!深埋!所有沾染污秽的草席、破布,集中焚烧!”
“取生石灰!大量生石灰!铺洒病营内外地面!所有迁出病营的轻症者,衣物必须用沸水煮过!身体用烈酒擦拭!”
“所有接触过病患的士兵,包括看守、运送尸体者,必须用沸水煮过的布巾蒙住口鼻!事后用烈酒净手!违令者,军法从事!”
一条条命令,如同惊雷,炸响在麻木的军营上空。士兵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不解和抵触。迁出?分散?深埋?焚烧?用珍贵的烈酒擦身?这哪里是治病,分明是劳民伤财、折腾活人!
“林医官!”王校尉忍不住上前一步,脸上带着为难,“这…分散安置,如何看管?若有人逃散,将疫病带往他处……”
“不分散,就等着一起死!”林微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刀,直刺王校尉,“聚在一起,呼吸相闻,唾沫飞溅,疫气相互熏染,神仙难救!分散开,隔断传播路径,轻症者才有活路!至于看管,”她语气冰冷,“那是你们的事!将军的军令,是摆设吗?”
提到萧铎,王校尉脸色一白,所有质疑都咽了回去。他咬咬牙,转身对着手下士兵吼道:“都聋了吗?照林医官说的办!动作快!谁敢磨蹭,军棍伺候!”
士兵们不敢再怠慢,忍着恐惧和恶心,开始执行这“离经叛道”的指令。病营里抬出一具具僵硬的尸体,深埋于远处的荒地;轻症者被粗暴地驱赶、分散隔离;生石灰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焚烧草席布料的浓烟滚滚升起……整个营区一片混乱,怨声载道,却也隐隐透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林微则一头扎进了她的“实验室”。她将自己关在小帐里,心念沉入那个旁人无法感知的空间。冰冷的金属器械,整齐排列的药剂瓶,明亮的无影灯……这超越时代的景象,是她唯一的依仗,也是最大的秘密。她需要更多的抗生素,需要消毒剂,需要一切能对抗细菌的武器。
然而,现实给了她沉重一击。空间里的急救箱药品存量极少,抗生素更是只剩寥寥几片。她试图“取出”更多的药品,意念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空间似乎遵循着某种规则,她能感知、能有限地取出已有的物品,却无法凭空创造或大量复制。那些精密的仪器,她甚至无法将它们完整地带出空间,只能隔着那层无形的屏障,徒劳地看着。
希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她颓然地退出空间,看着桌上仅有的几片白色药片,心沉到了谷底。这点药,救不了整个军营。
她必须找到替代品!利用这个时代能找到的一切!
蒸馏酒精成了唯一可行且能大规模复制的救命稻草。在萧铎的严令下,大量的烈酒“烧刀子”、陶罐、木炭被源源不断地送入她的营帐。简陋的蒸馏装置从一个变成了数个,日夜不停地运转。浓烈刺鼻的高浓度酒精气味弥漫在整个小帐,甚至飘散出去,成为军营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林微亲自监督蒸馏,确保浓度。她将蒸馏出的高浓度酒精分发给士兵,严格命令他们用于擦拭身体、清洁伤口、浸泡布巾。同时,她开始尝试利用空间里的知识,指导军中的老弱妇孺(大多是随军家属)大量熬煮几种具有明确清热解毒功效、且相对易得的草药汤剂。这些汤剂自然无法杀死鼠疫杆菌,但至少能缓解症状、增强一些抵抗力,为身体争取时间。
隔离、焚烧、深埋、酒精消毒、草药汤剂……一套原始但行之有效的防疫体系,在铁血军令的强制推动下,如同笨重而粗糙的齿轮,开始在这座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军营中艰难地运转起来。
效果是缓慢而艰难的。每一天,依旧有新的高热病人被抬入隔离区,依旧有人在高烧和谵妄中痛苦死去。病营深处,那些被放弃的重症者,在绝望的哀嚎中走向终结。士兵们私下里依旧称她为“妖女”,对她那些“浪费”烈酒、折腾活人的命令怨声载道。
但变化,也在悄然发生。
那些被及时隔离、得到酒精擦拭、灌下草药汤剂的轻症士兵,发热的时间似乎缩短了,症状的恶化速度明显减缓。虽然依旧有人死去,但比例在缓慢地、坚定地下降。最有力的证明,是赵猛。在萧铎亲卫的严密看守和林微有限的抗生素支持下,这位亲兵队正竟然奇迹般地挺过了最危险的高热期,伤口开始缓慢结痂,人也逐渐恢复了神志,虽然依旧虚弱不堪,但确确实实活了下来!
这个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一块巨石,在压抑的军营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怀疑的目光开始动摇,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东西,在那些麻木绝望的眼神中,如同风中的烛火,艰难地摇曳起来。
林微成了军营里最忙碌也最矛盾的存在。她瘦小的身影穿梭在分散的隔离营帐间,检查病患,指导消毒,分发汤药。士兵们看她的眼神复杂无比,有敬畏,有恐惧,有感激,也有深藏的不解和抵触。她无视那些目光,只是专注地做着她认为该做的事。疲惫如同跗骨之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休息,但她不敢停。每一次看到新的病人,每一次闻到那熟悉的死亡气息,昨夜萧铎那冰冷的宣告和赵猛惨嚎的画面就会在脑海中闪现。她是在救别人,更是在自救。萧铎的庇护,建立在她的“有用”之上。一旦失败,那柄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会落下。
萧铎并未过多干涉她的具体事务。他只是像一座沉默的山岳,矗立在军营的核心。他的军令是林微所有行动得以推行的基石。他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看着军营的混乱,看着士兵们的怨气,也看着那缓慢而坚定的、死亡数字的下降趋势。他的帅帐,成了林微所需物资的调度中心。每当林微开列的单子送到他案头,无论上面写着多么“离谱”的要求——大量的酒、珍贵的生石灰、甚至需要派人去远处山林采集特定草药——他只会用朱砂批下两个冷硬的字:照办。
他偶尔会出现在林微忙碌的隔离区边缘。穿着沉重的玄铁甲胄,手按在刀柄上,沉默地伫立。他的目光,不再是当初旷野上那种纯粹的厌恶和杀意,而是一种深沉的、如同探照灯般的审视。他看着她用那柄奇异的小刀为脓肿的士兵切开引流,看着她用蒸馏出的“烈水”仔细擦拭伤口,看着她熬煮那些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汤药,看着她对士兵们下达那些匪夷所思的命令……她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超越年龄和性别的冷静与专注,甚至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秩序感。这与营中那些只会念咒画符、或是束手无策的郎中,截然不同。
萧铎的眼神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暗流。疑惑,审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奇?这个叫林微的女人,她身上没有神佛的香火气,没有巫祝的癫狂,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却又实实在在能对抗死亡的力量。这力量,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一丝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在绝境中抓住救命稻草的、孤注一掷的决然。
这一日,林微正在一个隔离营帐中,为一个腋下刚刚出现肿块的年轻士兵处理伤口。她先用高浓度酒精仔细擦拭周围皮肤,然后拿出那柄冰冷的手术刀,准备进行早期的切开引流,避免像赵猛那样发展到坏死的地步。酒精的刺激和刀锋的寒光,让年轻的士兵吓得脸色惨白,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别动。”林微的声音嘶哑而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左手稳稳按住士兵的肩膀,右手的手术刀精准而迅捷地划下。
“呃啊——!”士兵还是忍不住发出短促的痛呼。
就在这时,营帐厚重的门帘猛地被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