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三年春,护国真人府邸。
暮春的雨,淅淅沥沥敲打着青瓦,又在檐角汇成细流,坠入院中石槽,叮咚作响。空气里浮动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新栽药草的清苦微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甜——那是小厨房里新蒸的青团正出锅,艾草汁染就的碧色,裹着豆沙或春笋腊肉的馅心。
林微放下手中薄如蝉翼的柳叶刀——那柄曾切开乱世脓疮、也曾抵住将军咽喉的手术刀,此刻正安静地躺在铺了软缎的托盘里,反射着窗外透入的天光。她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有些发酸的脖颈,目光落在面前一排擦拭得晶莹剔透的玻璃器皿上。蒸馏瓶、烧杯、曲颈甑……这些来自遥远时空的“仙器”,被她珍而重之地安置在紫檀木打制的特制格架上,成了这间静谧书房里最奇特的风景。
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雕花木窗。雨丝带着凉意拂面而来,庭园如洗。刚移栽不久的几畦药苗在雨中舒展着嫩叶,远处竹林被洗得苍翠欲滴,沙沙作响。视线越过低矮的花墙,能看见溪流对岸那片新开的坡地。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正冒着小雨忙碌,为首那人身形格外高大挺拔,玄色短褐被雨水打湿,紧贴着虬结的背肌,正奋力扬起锄头,将一块顽固的树根从湿润的泥土里撬出。
是萧铎。
林微的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弧度。谁能想到,昔日金殿之上弃了虎符、焚了江山的铁血大将军,此刻正像个最勤恳的老农,在她规划的药圃里挥汗如雨?只为她一句“那片坡地阳光足,土质好,适合种几味喜阳的根茎药材”。
“夫人,青团蒸好了,可要现在用些?”老嬷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江南口音的温软。
“嗯,端进来吧。再给将军那边送一碟热的过去,多拿几个,那些汉子也辛苦了。”林微回身吩咐,声音平静。
“哎,老奴晓得。”嬷嬷笑着应下,很快端来一个青瓷小碟,里面整齐码着四个玲珑碧绿的团子,热气氤氲,甜香扑鼻。旁边还配了一小盏温热的杏仁茶。
林微拈起一个,指尖传来温软的触感。她刚咬下一口,软糯的外皮裹着细腻香甜的豆沙在口中化开,书房的门便被推开了。
萧铎带着一身微凉的雨气和泥土的芬芳走了进来。他脱了沾满泥浆的外衫,只穿着素色的中衣,袖子挽到肘部,露出线条结实的小臂,上面还沾着几点新鲜的泥点。他额发微湿,几缕贴在饱满的额角,更显眉目深邃。看到林微手中的青团,他大步走近,很自然地就着她咬过的地方也咬了一大口。
“嗯,豆沙的?甜了些。”他咂咂嘴,顺手拿起林微手边的杏仁茶灌了一口,喉结滚动,“还是夫人调的杏仁茶好,不甜不腻,正合口。”
林微看着他沾了豆沙的嘴角,又看看自己手里被啃掉大半的青团,有些无奈,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自心底漫开。她将剩下的半个团子塞进他手里:“爱吃甜还嫌甜?喏,都给你。灶上还有咸口的腊肉笋丁。”
“咸的留给王猛他们吧,那小子就好那口。”萧铎三两口解决了青团,目光却落在林微刚刚放下的手术刀上。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用指腹轻轻碰了碰那冰冷锋锐的刃尖,眼神复杂,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就是这‘仙器’,当年在军营里,划开了赵猛的脓包,也划开了我眼前的迷雾。”他抬头,看向林微,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赞叹,“夫人这双手,真是…化腐朽为神奇。”
林微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别开眼,走到格架前,拿起一个圆底烧瓶,用细棉布轻轻擦拭:“不过是些工具罢了。真正救命的,是道理,是方法。”
“道理?”萧铎跟过来,高大的身躯带来无形的压迫感,却又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怕惊扰了她手中脆弱的“仙器”。他指着那个造型奇特的曲颈甑,“比如这个?夫人用它蒸出的‘烈水’(酒精),比最烈的烧刀子还冲,却救了无数人的命。这道理,我至今想来,还是觉得玄妙。”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曲颈甑光滑冰凉的玻璃壁,又落到旁边一个扁平的、嵌着两片圆玻璃的奇怪架子上(简易显微镜)。这是林微最近才“取出”的物件,宝贝得很。“这个呢?又是什么道理?能看穿血肉不成?”
林微放下烧瓶,拿起一片提前准备好的、染了色的薄薄植物切片,小心地夹在载物台上,调整着反光镜的角度。“试试?”
萧铎狐疑地凑近目镜。起初是一片模糊的昏黄,随着林微纤细的手指微调,视野骤然清晰!无数密密麻麻、形状奇特、如同蜂巢又似花瓣的微小结构,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秩序和繁复,骤然充斥了他的视野!
“这…这是何物?!”他猛地直起身,瞳孔因震惊而放大,像是看到了什么洪荒异兽,又像是窥见了造物主最精妙的秘密。“妖…不,是仙法!夫人,这定是仙法!”
看着他难得露出的、如同孩童般惊骇又新奇的表情,林微忍不住轻笑出声。这一笑,如同冰河乍破,春水初融,清冷的眉眼瞬间生动起来,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暖意。
“什么仙法?”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嗔意,指着窗外雨帘中摇曳的几株薄荷嫩苗,“不过是那叶子里的东西,放大了给你看罢了。这叫‘细胞’,天地万物,大到山川人兽,小到花草尘埃,皆由这些微末之物构成。疫病亦是,是更小、更凶悍的‘邪物’钻进了人的身体里作乱。看清了它们,才能找到克制之法。”
萧铎怔怔地看着她含笑的眼睛,又看看那神奇的“仙器”,再看看窗外的薄荷。他忽然伸出沾着泥点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握住了林微执着切片、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他的掌心滚烫,带着薄茧,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纤细的手指,只虚虚地圈着腕骨。
“夫人…”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沙哑,和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你带来的,不仅是救命之术,更是…开了一扇窗。让我这粗人,竟也得以窥见这天地间如此精微玄奥的道理。这比千军万马、万里江山,更让人…心生敬畏。”
他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里面翻涌着林微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浓烈情绪——有感激,有惊叹,有折服,更有一种深沉的、几乎刻入骨髓的眷恋。
林微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手腕被他握住的肌肤,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窜过。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指尖却微微发颤,使不上力。书房里一时静谧无声,只有窗外绵绵的雨声,和两人之间骤然升温、几乎可闻的心跳。
“将…将军…”她有些慌乱地垂下眼睫,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暧昧,“该用饭了。嬷嬷说炖了春笋火腿汤…”
“不急。”萧铎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微微收紧了些力道,将她的手更稳地托在自己掌心。他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那细密微颤的弧度,像羽毛轻轻搔刮着他的心尖。他俯下身,靠得更近了些,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额发。
“夫人,”他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磁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还记得…那幅‘鼠疫图’吗?”
林微猛地抬眼,撞进他深邃的眸子里。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此刻微红的脸颊和略显无措的神情。他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记得。”她轻声应道,那幅简陋的涂鸦,是她试图向他解释微观世界的第一次笨拙尝试,也是她传递自由诉求的媒介。
萧铎的拇指,极其缓慢、带着薄茧的粗糙触感,轻轻摩挲着她光滑的腕骨内侧,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那日殿上,小安子(小太监)在我耳边说,‘宛城药匣已至,‘当归’泣露,待君采撷’…” 他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纤细的手腕随着这句话而瞬间绷紧,心跳也骤然加快。
“当归泣露…”他重复着这四个字,语气沉重,带着浓浓的自责和怜惜,“那时我才恍然惊觉,我给你的所谓‘安稳’,不过是另一座更精致的牢笼。你救了我,救了黑骑军,救了这摇摇欲坠的天下…我却把你当成最珍贵的战利品锁了起来,让你如同带露的当归草,困在匣中不得自由。”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心疼,“那‘泣露’二字,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林微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酸涩又带着暖意。她没想到,自己隐晦的诉求,他竟理解得如此之深,如此之痛。
“所以,”萧铎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和不容置疑的温柔,“我弃了那劳什子太尉金冠,焚了那冰冷的虎符。我不要什么权倾朝野,不要什么位极人臣。我只要你——”他握着她的手,缓缓抬起,轻轻按在自己坚实滚烫的胸膛上。
咚…咚…咚…
那沉稳而有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掌心,如同最原始的鼓点,敲击着她的灵魂。
“我要你在这‘归灯’之下,得享真正的安宁。”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誓言,“我要这双手,想握柳叶刀便握柳叶刀,想翻医书便翻医书,想在这‘仙器’中探寻天地至理,便无人敢扰!我要你窗外的药圃,四季常青!我要你…再不必因渴求自由而‘泣露’!”
他的话语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林微的耳膜,也融化着她心中最后一点冰封的壁垒。她感受着掌心下那蓬勃的生命力,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她灼伤的炽热与真诚,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酸软和悸动,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
“萧铎…”她第一次,清晰地唤出他的名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不是将军,不是真人,是萧铎。
这声呼唤,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萧铎眼中压抑已久的火焰猛地窜起!他不再犹豫,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下颌,迫使她迎视自己灼热的目光。然后,他低下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和不容抗拒的温柔,覆上了她微启的唇。
微凉,柔软,带着青团清甜的余味,和一丝杏仁茶的温润。这个吻,生涩却炽热,如同久旱逢甘霖,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随即是狂风骤雨般的索取。他攻城略地,攫取着她的气息,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融入那狂跳的心脏之中。
林微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冷静、疏离、防备,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被他滚烫的气息完全包裹,被他强健的手臂紧紧禁锢在怀中。那柄曾划开无数伤口的手术刀静静躺在托盘中,映照着窗外迷蒙的雨幕,也映照着格架前这忘情相拥、唇齿交缠的一双璧人。
他不再是那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将军。
她也不再是那个被命运裹挟的孤女。
他是萧铎,为她焚了江山的男人。
她是林微,照亮他归途的灯。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缠绵了些,温柔地洗刷着庭园,将泥土和药草的芬芳深深沁入这片安宁的天地。溪流对岸的药圃里,王校尉(王猛)和几个汉子躲在临时搭起的草棚下避雨,正分食着咸香的腊肉笋丁青团。
王猛咬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目光无意间瞥向对岸那座掩映在竹林后的书房。透过朦胧的雨帘和半开的窗棂,他似乎看到自家将军那高大的身影,正微微俯身,将那位清冷的林医官…不,是将他们夫人,紧紧地、密密实实地拥在怀里,挡住了大半的光线,也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王猛嘿嘿一笑,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汉子,压低声音,带着促狭和由衷的欣慰:“瞧见没?咱们将军这‘药’,算是彻底采撷到手喽!比打下十座宛城还美!”
汉子们会意地哄笑起来,笑声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温柔地包裹着,消散在暮春湿润的风里。书房内,一灯如豆,映照着架上那些冰冷却承载着无限生机的玻璃器皿,也映照着灯下,终于寻得彼此归处的两个人影。那纠缠的身影在温暖的灯光里拉长,融成一片再也分不开的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