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铃声拖着长长的尾音,撞在教学楼的玻璃窗上,碎成一地金箔似的阳光。许知楠抱着一摞练习册往校门口走,书包带勒得肩膀有些发沉,路过街角那家“旧时光”书店时,脚步忽然就顿住了。
书店的木质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的风铃被风拂得轻响,像谁在耳边呵气。她犹豫了两秒,还是推开了那扇带着细裂纹的门——其实是想找本新出的考古简报,父亲上周提过一句,说里面有篇关于商周铭文的考释很有意思。
店里比外面暗些,空气里浮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混着新到的书散发的油墨香,像浸了时光的酒,闻着就让人静下来。靠墙的书架从地面顶到天花板,书脊挤着书脊,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许知楠放轻脚步往里走,帆布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这寂静里格外清晰。
然后她就看见了沈砚舟。
他站在靠窗的那排书架前,背对着门口,白衬衫的领口松了颗扣子,露出一小片清晰的锁骨。夕阳正从老式木窗的格子里斜斜漫进来,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连落在书页上的指尖,都被染成了浅蜜色。他的动作很慢,指尖沿着书脊一寸寸滑过,像在触摸什么易碎的珍宝,偶尔停在某本上,指腹轻轻摩挲着烫金的书名,睫毛垂下的弧度,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许知楠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她下意识想往后退,后背却撞到了身后的矮书架,几本薄薄的杂志“哗啦”一声滑下来,在地上叠成一叠。
沈砚舟闻声转过身。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住了。他的眼神很静,像刚被雨水洗过的湖面,起初带着一丝被惊扰的微怔,随即就恢复了惯常的平和,只是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像有蝶翼拂过。许知楠的脸“腾”地就红了,慌忙蹲下身去捡杂志,指尖碰到冰凉的纸页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颤。
“我来吧。”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比早晨在主席台上更沉些,带着点被空气滤过的暖意。
许知楠没敢抬头,只听见他也蹲了下来,骨节分明的手先一步拾起最底下那本《考古学报》。他的指尖擦过她的手背,像有片羽毛轻轻扫过,两人都顿了一下,又几乎同时缩回手。她看见他手背上有道浅浅的划痕,像是被书页边缘割到的,忽然想起早晨他拿话筒时,指节处也有这么点红。
“谢、谢谢。”她把捡好的杂志抱在怀里,头埋得更低了,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嗯”了一声,没再多说,转身回到刚才的书架前。许知楠偷偷抬眼望过去,看见他从最高一层抽出两本书,侧身时,书脊恰好对着她——一本是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深蓝色的封面上,烫金的书名在光线下闪着低调的光;另一本是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线装本,封面是素雅的米白色,边角已经有些发旧,像是被人翻过很多次。
原来他看这些书。许知楠心里悄悄泛起一阵奇异的涟漪。父亲的书架上也有这两本,她小时候偷偷翻过,只觉得字里行间都是绕不开的惆怅,像浸在月光里的叹息。
沈砚舟拿着书往收银台走,经过她身边时,脚步慢了半秒。许知楠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帆布鞋上的鞋带,听见他的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从近到远,最后停在柜台前。老板娘的声音带着笑意传过来:“小沈又来啦?今天这两本是替你爸爸找的?”
“嗯,他说上次那本《明实录》借出去了,先找这两本补着。”他的声音很轻,像怕震落了书架上的灰尘。
许知楠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等店门“吱呀”一声合上,她才像终于松了口气,靠在书架上,指尖还在发烫。她走到刚才沈砚舟站的位置,仰头望着最高一层的书架,那两本书被抽走后,留下的空位像两个浅浅的吻痕。
她犹豫了一会儿,踮起脚尖,够到了《人间词话》旁边的另一本——一模一样的版本,连封面的磨损都很相似。抽出来时,一片干枯的银杏叶从书页里滑出来,打着旋儿落在地上。许知楠弯腰捡起,叶子的边缘已经有些发脆,脉络却清晰得像幅精致的画。她忽然想起,去年秋天在学校的银杏道上,好像看见沈砚舟弯腰捡过什么,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或许就是这样一片叶子。
她把书抱在怀里,走到收银台时,老板娘正对着账本笑:“刚才那个男生,每次来都安安静静的,像你一样,不怎么说话。”
许知楠的脸又热了,付了钱,抱着书走出书店。夕阳已经沉到了梧桐树梢,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粉。她低头看着怀里的《人间词话》,指尖轻轻拂过封面,忽然觉得,那些藏在书页里的月光与心事,好像从这一刻起,有了可以分享的形状。
远处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许知楠抬头望去,看见沈砚舟骑着单车从街角拐过,白衬衫的衣角被风掀起,像只欲飞的鸟。她站在原地,抱着书的手臂紧了紧,忽然希望这条路能长一点,再长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