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钟摆敲到第九下时，许知楠的橡皮擦在草稿纸上蹭出了第三十七道白痕。她盯着那道被反复涂改的辅助线，像盯着自己拧成麻花的心绪——刚才在小卖部，沈砚舟递来的矿泉水瓶上，草莓图案的叶子尖上沾着点他的汗，亮晶晶的，像她没敢说出口的那句“我也喜欢你”。
风从窗户缝里挤进来，卷着楼下香樟的枯叶味。她缩了缩脖子，看见沈砚舟正往这边看。他的台灯开得比别人暗些，光晕刚好圈住他握着笔的手，指腹在草稿纸上顿了顿，像是在犹豫什么。许知楠慌忙低下头，鼻尖突然泛起酸意——他是不是在后悔刚才说的话？就像后悔周六晚上那个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点头，后悔中午塞给她的那块草莓巧克力。
桌肚里的笔记本硌着膝盖，她摸出来翻开，那页写着“他的沉默是块糖”的纸页，不知何时被泪水洇出了个浅痕，把“苦味”两个字泡得发皱。上周在图书馆，他也是这样沉默。她把可乐洒在他笔记本上时，他就坐在对面，阳光斜斜地切过他的侧脸，睫毛垂着，像在数纸上晕开的蓝渍。她慌得手忙脚乱，他却只递过来一张纸巾，声音轻得像羽毛：“没事，干了就看不出来了。”
那时她以为那是纵容，现在才懂，或许只是客气。
“叮——”
沈砚舟的笔掉在地上，滚到了她的椅子边。许知楠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看着那支黑色水笔在脚边转了半圈，笔帽上的掉漆处对着她，像只受伤的眼睛。
他弯腰来捡时，头发垂下来，扫过她的手背。很轻的痒，却像电流似的窜到心口，激得她指尖发麻。“谢……”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抬头时，鼻尖差点碰到她的下巴。
距离太近了。她能看见他睫毛上沾的细小灰尘，看见他脖颈处被衣领磨出的淡红印子，甚至能闻到他校服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混着点篮球场的汗水气息。那味道很干净，却让她想起他表妹替他理衣领时的自然，想起他们之间那些隔着三排座位、隔着香樟树、隔着没说出口的话的距离。
许知楠猛地往后缩，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沈砚舟的手僵在半空，捡笔的动作顿住了，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对、对不起。”她低下头，看见自己的鞋尖蹭着他的鞋尖，又慌忙往回收了收。
他没说话，捡起笔转身坐回去。笔落在桌上的声音很轻，却像砸在她心上。许知楠盯着自己的手背，刚才被他头发扫过的地方还在发烫，可心里却凉丝丝的，像含着块没化的冰。
她翻开笔记本，借着昏暗的灯光，笔尖抖得厉害：
「他的影子落在我鞋尖
像片不敢生根的叶
风一吹就慌了
我也是」
写完，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砸在“慌了”两个字上，晕开一小团墨。她赶紧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花，像她此刻乱糟糟的心。
放学铃响时，沈砚舟走得很快，书包带甩在背后，没回头。许知楠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慢慢收拾东西。关灯前，她看见他桌肚里露出半本画册，莫奈的睡莲在黑暗里泛着幽蓝的光，和她那本一模一样。
原来他也有。可那又怎样呢？就像他们都喜欢草莓味的东西，都在图书馆掉过可乐，都在香樟树下藏过心事，却还是隔着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走出教学楼，夜风格外冷。许知楠把笔记本抱在怀里，想起刚才他弯腰时眼里的失落，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她是不是太过分了？可那点莫名的委屈和慌张，像藤蔓似的缠着她，让她连一句“没关系”都说不出口。
她在香樟树下站了很久，看见沈砚舟的影子出现在巷口。他走得很慢，双手插在口袋里，肩膀微微耸着，像在抵御风寒。许知楠的心跳又开始加速，手指攥着笔记本的边角，几乎要把纸捏碎。
喊他吗？
喊他什么呢？喊他“沈砚舟，你的画册和我的一样”？还是“沈砚舟，刚才我不是故意的”？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过他的脚边。他好像冷得缩了缩脖子，加快了脚步。
许知楠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很轻的气音。她看着他的背影被夜色吞没，才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笔记本硌着胸口，像块发烫的石头。
巷口的路灯亮了，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的，像句没说完的诗。
而巷尾的沈砚舟，靠在墙上，手插在口袋里，攥着块被体温捂化了一半的草莓巧克力。刚才在教室，他其实想说“那道题我再给你讲一遍”，想告诉她表妹只是来送画册的，想问问她笔记本上的诗能不能再读给他听。
可她往后缩的动作太明显了，像只受惊的兔子，让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刚才不小心扫到她手背时，她的皮肤很烫，像他此刻的耳朵。
原来靠近是这么难的事。他以为递出的巧克力够甜，以为画册能说清心意，却忘了有些距离，不是靠礼物就能缩短的。就像此刻，他能看见巷口那盏灯下她孤零零的影子，却不敢走过去，怕惊扰了她，更怕自己再被拒绝一次。
风把巧克力的甜香吹向巷口，很淡，像他藏了整个秋天的心事，明明很近，却又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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