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空气又湿又冷,黏糊糊的,还带着一股子铁锈味儿,当吴邪的意识慢慢回来时,他发现自己根本没在雨村那张舒服的床上,反倒是坐在一张青铜椅子上,那股子凉气简直像是要顺着脊梁骨爬进脑子里去,而他身边,张起灵就那么坐着,一张脸没什么表情,黑色的眼睛深得像口古井,好像天塌下来他都不会眨一下眼。
王胖子倒是“噌”地一下就跳了起来,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鬼地方半点没压住他的火气,他摸索着在身边那些悬着的青铜片儿上敲了敲,发出“铛铛”的闷响,随即嚷嚷起来:“我操,这什么鬼地方啊?!感觉跟那青铜门里头似的……小哥,你老家这是重新装修了?这品味,啧啧,够可以的啊!”
他话还没说完,前头那片黑黢黢的地方便忽然拉开了一道巨大的水幕,光影在上面乱窜,紧接着一行金色的古篆字像火烧一样亮了起来,带着一股子不像是人间的威严:
【请观赏上代人的宿命——“那是一生”】
影像,就这么开始了……
影像开始,年轻的张启山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眼神锐利 走进了歌舞升平的老长沙,他的目的很清楚,作为长沙的布防官,他要守住这一座城,什么风花雪月在他看来不过都是些障眼法。镜头一转,梨园的戏台上,二月红水袖一甩,一曲《霸王别姬》唱的是英雄末路,也是美人迟暮,他那眼波流转之间,是戏,又好像……不止是戏。他俩的相遇是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古董摊子前头,为了一只斗彩鸡缸杯,张启山看的是杯子底下用特殊药水才能看到的地图,眼神里全是盘算和冷静,而二月红品的却是那份传了百年的风雅,手指头轻轻捻着,满眼都是爱惜。一个眼神对上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短得就像划亮了一根火柴,却也足够照亮对方了。
“我靠!这佛爷也太不解风情了吧?!比小哥还木头!”王胖子一拍大腿,想用个玩笑话把这有点闷的开场给搅和热了,“咱们小哥好歹还知道护着天真呢,这家伙倒好,心里头光装着天下苍生,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了?”可影像里,战争的阴影很快就盖满了长沙城,为了拿到一张要命的日军布防图,张启山必须放弃跟二月红的一个约定——那是说好了一起去听一出新戏的。他一点犹豫都没有,在新戏开场前就去了交易地点,只留给梨园一个决绝的背影,而屏幕里的二月红,在后台卸着妆,看着窗户外头空荡荡的街,眼神就那么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胖子的笑话,这会儿听着,干巴巴的,一点味儿都没有。
“胖子,没那么简单……”吴邪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手指在冰凉的扶手上划来划去,好像在解一道复杂的密码,“你看当时那情况,鬼子都打到门口了,他是长沙城的官儿,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命啊!从大局上说,他这么选,没错……可是……”吴邪的声音小了下去,他知道那种选择有多重,九门提督,张大佛爷,肩膀上扛着的是一整座城,可他也看见了二月红眼睛里的失落,那种感觉就好像费尽心思准备了一场戏,结果唯一的那个知音偏偏就没来。“可是,就这么走了,一句话都不留,总觉得……”吴邪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张起灵,那个男人,也曾经无数次这样背着所有的秘密,一句话不说就离开。
张起灵一直没说话,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上张启山那个孤独又坚决的背影,那种沉甸甸的、属于“张家人”的宿命感,好像穿过了时间压在了他自己肩上,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或许是同类之间的理解吧。佛爷姓张,他也姓张,他们都背着一般人想都想不到的责任,习惯了把什么都压在心底,用沉默来解释一切。
画面闪得飞快,全是一次又一次的错过,像一出早就排练好的悲剧。二月红的妻子丫头病重,他花光家产也求不到药,同时家族的祖训又像道锁链,把他自己关在红府里头不见任何人,也不再管九门里的任何事,只想守着自己命里最后那点儿暖和气。而那时的张启山,正被九门里的破事和日本人的阴谋搞得焦头烂额,他派人送了好几次信,全都被红府下人一句“二爷不见客”给挡了回来,便以为二月红是因为以前的事还在置气,他不懂那种只想守着一个人的心情,因为他要守的是一座城。最让人喘不过气的一幕,是那场倾盆大雨,张启山浑身湿透地站在红府门外,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往下淌,那扇雕花的大门死死关着,像一道跨不过去的坎儿。他需要二月红的帮忙去解开一个关系到长沙生死存亡的矿山古墓的谜,可他就只是站在那儿,站了很久很久,就是没上去敲门。府里面,二月红正陪在妻子床边,听着外头的雨声,手里紧紧攥着一枚张起山送他的凉冰冰的棋子,他好像听见了门外有动静,但最后……也没走出去。
屏幕上,两个人的心声同时冒了出来,不是说出来的台词,而是刻在骨子里的独白——
张启山:“他有他的阳关道,我何必去扰。”
二月红:“我的独木桥,又何必拉他下来。”
一堵看不见的墙就这么隔开了门里门外的两个人,整个空间的空气都像是被抽干了,压抑得要命,吴邪的呼吸都有点急了,胸口堵得慌,他好像又看到了自己追着张起灵的那十年,他想起自己在雪山戈壁间追寻的那些年,想起无数个濒临放弃的瞬间,那种抓不住、碰不到的无力感又回来了。“不对,这根本不对!”吴邪突然激动地半个身子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胳膊乱挥着,像是在反驳什么荒唐的结论,“沟通啊!他们只需要一句解释!只需要有一个人先低个头!家族,责任,骄傲……这些东西就像一道道机关,把两个人锁在了不同的房间里!这根本就是个死局,没法解的死局!”
他像是在分析一座结构复杂的古墓,声音里却带着剖析自己内心的颤抖,他想,要是当年小哥肯多说一句话,要是自己能早点明白……那十年,是不是就不用那么苦了。“沟通个屁!”王胖子终于忍不住骂了句粗话,一拳头砸在青铜扶手上发出“咚”的一声,“换成胖爷我,管他娘的什么骄傲不骄傲,直接一脚把那大门踹开!冲进去就喊:‘二月红你个鳖孙!你家长沙布-防-官在外面淋成落汤鸡了,你他娘的到底开不开门!’ 瞧,多简单的事儿!”他比划着踹门的动作,声音老大,却藏着一丝沙哑,他看看吴邪,又看看张起灵,他知道,他们之间,也曾经有过无数这样看不见的“门”。
一直没出声的张起灵,就在这个时候,慢慢地开了口,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像是从什么古老的深渊里传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回响:“有些门……从外面,是打不开的。”他的目光悠远得像是穿过了屏幕,看到了那扇立在长白山深处、隔绝了他整整十年的青铜巨门,那扇门是宿命,是责任,是张家上千年的孤独,吴邪踹不开,胖子也踹不开,能打开它的,只有时间和钥匙。吴邪一下子就僵住了,他慢慢坐下,呆呆地看着张起灵,是啊……有些门,外面的人再怎么使劲都没用,得里面的人,自己愿意走出来才行。
影像还在继续,冰冷的字幕一个字一个字地烙在画面上,像一句早就说出口的谶言:“很多时候我们放弃,以为不过是一段感情……”岁月流转,画面里的人都老了,白发苍苍的张启山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北平的风吹着他的白发,他手里摩挲着一张发黄的老九门合影,目光停在二月红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上,停了很久,很久……他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刀光剑影,只剩下被时间磨平的,深不见底的寂寞。镜头一转,长沙空无一人的戏台上,一个半透明的影子咿咿呀呀地唱着,镜头拉近,正是当年那个二月红,只是身影虚幻,调子里再也没有了悲欢离合,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后悔,他唱的还是那曲《霸王别姬》,只是这一回,霸王和虞姬,都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最后一个音符散在空气里,那行没说完的话终于补全了,字字是血:“……到了最后,才知道,原来那是一生。”
一生,这两个字像两座山,“轰”地一下就砸了下来,观影的空间里再没了一点声音。吴邪彻底安静了,之前所有的分析和激动、所有的逻辑和推断,在“一生”这两个字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屏幕,看着那两个最终被命运和选择隔开了一生的老人,眼眶一点一点地红了,然后慢慢地,很郑重地转过头,望向身边的张起灵。
那眼神里不再是过去的依赖和天真,而是一种深刻的、甚至可以说是恐惧的决绝,他看到的不是别人的故事,而是他自己绝对不能也绝不容许踏进去的另一种结局,他和张起灵之间,已经错过了一个十年,不能再错过一辈子了!王胖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所有俏皮话都堵在了嗓子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看着屏幕上那份已成定局的遗憾,只觉得心里堵得发慌。“真他娘的……亏大了。”他嘟囔着,伸出蒲扇一样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吴邪的肩膀,那力道很重,像是在给他力量,他又看了一眼面色沉静如水的张起灵,一字一句地说:“我说,小哥。咱们可不能走到那一步啊。咱们是铁三角,得死死地绑在一块儿,谁也别想把谁落下。”
张起灵迎上了吴邪的目光,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移开,那双古井一样的眼睛里,第一次那么清楚地只映出了一个人的影子,他没看屏幕上别人的故事,没看遥远的过去,就只看着眼前的吴邪。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这是一个承诺,一个没有声音,却比任何话都重的承诺,他们的故事,结局会不一样。
冰冷的青铜空间像梦一样散了,熟悉的、带着泥土味的潮湿空气又包住了他们,四周的青铜碎片变成了点点雨丝,又凭空消失了,他们已经回到了雨村的屋檐下,刚才的一切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但每个人都知道,那不是梦。吴邪还有点恍惚,他站起来,一句话没说就走进了厨房,拧开水龙头,开始淘米,然后洗菜,哗哗的水声和米粒碰撞的轻响,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一点点把他心里的寒气和后怕给驱散了。
张起灵跟着进了厨房,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他看着吴邪专注的侧脸,没说话,然后转身出了门,从院角拎起了那把斧头,开始一下一下地劈柴。“咚——”“咚——”斧头劈开木柴的声音沉稳、规律,充满了安定的力量,在这间小院子里,不需要什么惊天动地的誓言,也不需要剖白内心的独白,他们共同生活的画卷正在慢慢展开,他们正在用每一个平凡的日常,写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没有错过,没有误解,没有那些被骄傲和责任隔开的门,有他在,他就在。
一行看不见的字,最终在吴邪的心底慢慢浮现,清晰又温暖:
【这就是他们的结局,从每个并肩同行的清晨开始。】
【彩蛋:踹门的正确方式】
[雨村厨房门口]
王胖子靠在门框上,看着里头一个洗菜一个劈柴的和谐画面,忍不住又想耍贫,他清了清嗓子说:“哎我说天真,看完了佛爷和二月红的故事,胖爷我可得给你提个醒儿,以后我要是哪天闹别扭,把自己锁屋里不出来,你可千万别学那佛爷,在门口干站着淋雨啊。”
吴邪洗菜的手一顿,回头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说:“你?你要是敢把自己锁屋里,我就敢在外面开一桌火锅,馋死你。”胖子一听就嚷嚷起来:“嘿,你这就不够意思了!你应该学胖爷我教的,一脚把门踹开,冲进来揪着我衣领问我‘你他娘的到底出不出来’!这才有气势!这才能体现咱们铁三角牢不可破的感情!”
[“咚”一声闷响]
胖子话还没说完,一直闷头劈柴的张起灵停下了动作,他拎着斧头,走到胖子面前,面无表情地抬起一条腿,对着旁边那扇关着的柴房门轻轻地用脚尖抵了一下,那扇经历了风雨的老旧木门便“吱呀”一声轻响,开了。张起灵放下腿,淡淡地看了胖子一眼,吐出两个字:
“开门。”
[胖子石化,吴邪憋笑,画面黑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