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菊开得热闹起来时,青石板缝里钻出了几丛青苔,绿茸茸的像块软毯子。张桂源把搪瓷缸搬到石板上,小鱼在水里吐着泡,尾鳍扫过红绳石子的脆响,混着青苔吸饱雨水的微声,倒成了排练前最好的序曲。他蹲在缸边数鱼鳃的开合,突然发现水面漂着片野菊花瓣,黄得透亮,像被阳光剪下来的一小块,随波晃着,正好合着左奇函调弦的节奏。
“该给小鱼起个名了。”杨博文捏着铁皮盒路过,里面的玉米叶哨子被晒得发脆,碰一下就响。他把哨子掏出来,对着水面吹了个短音,小鱼“嗖”地钻到石子后,尾巴却还露在外面轻轻摇,像在害羞地应和。王浩趴在石板上写词,草纸被风吹得贴在青苔上,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竟掺了点青苔的潮气:“叫‘谱谱’怎么样?你看它游的圈,多像个没写完的音符。”
这名字倒真传开了。往后每次排练,张桂源都先把“谱谱”的缸摆到最中间,阳光透过水面照在红绳石子上,在谱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撒了把会跳的豆芽菜。有天左奇函弹到高潮段,“谱谱”突然从石子后冲出来,在缸里转着圈游,尾鳍拍打的水花溅到吉他弦上,滴落在青石板的声响,正好补上了那段缺的鼓点,引得七个人都笑起来,惊飞了窗台上的蜜蜂。
野菊丛里渐渐成了小世界。陈浚铭蹲在旁边拍微距,镜头里藏着太多秘密:蚂蚁扛着野菊花瓣往石缝里钻,花瓣的弧度像个小小的弱音符号;蜗牛背着壳爬过张函瑞画的谱线,黏液在泥土上拉出银丝,把音符串成了串;最妙的是只七星瓢虫,总停在最高的那朵花上,翅膀一合,七个黑点正好落在花瓣的黄底上,像王浩词本里特意标粗的韵脚。
“该添件新乐器了。”聂玮辰摸着陶片上的裂纹说。他在溪边转悠了三天,捡回个豁口的粗瓷碗,碗底还留着点褐色的釉,倒像是被火烤过的痕迹。他往碗里倒了半碗溪水,用竹片轻轻刮碗边,“嗡嗡”的声混着水的颤,竟比芦苇笛多了点沉在土里的暖。张函瑞赶紧在谱子上画了个碗形的符号,旁边标着“溪水半碗,竹片三分”,像给这新乐器写了段小注。
官俊臣的叶哨换了新叶,这次用的是玉米最顶端的嫩叶,带着点甜丝丝的腥气。他把旧叶收进玻璃瓶,和春天的蝉蜕、去年的霜粒放在一起,说要攒成本“四季声谱”。吹叶哨的时候,他总爱站在野菊和玉米地中间,哨音往左边飘,野菊的花瓣就晃一下;往右边荡,玉米叶就拍打出回应,倒像是在给这段调子分声部。有次他吹得入神,手里的叶哨突然被风卷走,打着旋儿飞进玉米地,等找回来时,叶尖沾了点玉米须,吹出来的调子里竟多了点毛茸茸的痒。
老爷爷带来的旧收音机突然坏了,戏曲声变成了“滋滋”的杂音。他却不恼,把收音机拆开,露出里面弯弯曲曲的铜丝,说这铜丝能当琴弦。左奇函试着拨了下,铜丝发出细亮的颤音,像冰凌断裂的声,混着吉他弦的暖,竟格外好听。王浩立刻添了句新词:“铜丝记着旧戏文,弦上缠着新日子”,念的时候特意把尾音拖长,像在模仿收音机没坏时的唱腔。
青石板被踩得越来越亮,中间磨出块浅窝,像个天然的小鼓。杨博文把铁皮盒里的蒲公英籽倒进去,又浇了点“谱谱”缸里的水,没过几天竟冒出了嫩芽,顶着白茸茸的壳,像群刚睡醒的小音符。七个人排练时,脚总爱往浅窝边蹭,石板的凉透过鞋底往上爬,倒让手里的乐器声更暖了些,连老爷爷都说:“这叫‘凉底暖声’,戏班里的老规矩,越冷的地界,唱出的调子越热乎。”
雨下得勤了,排练室的屋顶开始漏雨,水珠“嘀嗒”落在张桂源的搪瓷缸旁,在地上砸出小小的坑。陈浚铭把录音笔放在坑边,录下这天然的节拍,混进之前存的声音里:玉米拔节的脆、野菊开花的轻、铜丝震颤的亮、碗底水响的沉,还有七个人偶尔跑调的笑,竟像段被雨水泡软的和声。他把这段录音放给“谱谱”听,小鱼突然从石子后游出来,在缸里摆尾的节奏,正好合上漏雨的“嘀嗒”声。
张函瑞的谱子画满了三大本,最后一页留了片空白,只在角落画了朵没开的野菊。他说要等最后一朵野菊谢了再填,“得让日子自己写上结尾”。可野菊像是懂他的心思,开了一茬又一茬,花瓣落了就往青石板缝里钻,把那里的青苔染成淡淡的黄,倒像是谱子上漫出来的颜色。有天清晨,他发现空白页上落了片花瓣,黄得发脆,是被夜风刮进来的,正好落在野菊图案的花芯上,像给这未完的谱子盖了个章。
左奇函的吉他弦断了一根,换弦时发现琴箱里积了层蒲公英的绒毛,是从包上的破洞飘进来的。他把绒毛吹到野菊丛里,说给花当肥料,“让调子顺着根往土里长”。新换上的弦比旧弦亮,弹出的调子带着点生涩的清,王浩却说这清里藏着暖,像“谱谱”缸里的水,看着凉,晒在太阳下却能焐热手。
七个人开始在傍晚排练,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玉米叶上,叶尖的锯齿把影子切成小段,像段被拆开的旋律。杨博文的铁皮盒总敞着口,里面的宝贝被晒得发烫:玉米叶哨子的纹路更清了,瓷碗的豁口沾了点泥土,蒲公英籽在盒底蹦跶,像在跟着调子跳。有次他忘了关盒盖,夜里下暴雨,第二天发现盒里积了点雨水,玉米叶哨子泡得发胀,吹出来的调子竟带着点水的软,像被岁月泡透了的温柔。
“该去溪边办场演出了。”王浩突然说,草纸在手里晃出轻响。七个人扛着乐器往溪边走,“谱谱”的缸被张桂源抱着,小鱼在里面不安地游,尾鳍拍打的响倒成了路上的伴奏。溪边的芦苇长齐了腰,风一吹就往中间倒,像圈天然的帷幕;水边长着丛丛野菊,黄得比地里的更艳,像特意摆的花束;最妙的是块平滑的大石头,被水冲刷得发亮,正好当舞台。
左奇函的吉他放在石头上,琴箱贴着石面的凉;聂玮辰的瓷碗倒了新舀的溪水,竹片在手里转;杨博文掏出铁皮盒,把玉米叶哨子分给大家;陈浚铭的镜头对着河面,要把这段调子刻在波纹里。老爷爷坐在石头旁,手里捻着收音机里拆出的铜丝,像在等着敲开场的锣。
起风了,芦苇荡成绿浪,野菊晃着黄瓣,河水拍打着岸,像在给这场演出鼓掌。左奇函的吉他先响起来,带着石面的凉;聂玮辰的瓷碗跟着和,混着水的颤;七支玉米叶哨子齐鸣,惊得蜻蜓在河面点水,涟漪一圈圈荡开,像音符在扩散;官俊臣的叶哨突然拔高,王浩的词就跟着唱出来,草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却没吹乱一个字。
陈浚铭的镜头转着圈拍,拍到张桂源的搪瓷缸里,“谱谱”正顺着红绳石子转圈,尾鳍扫出的水花;拍到杨博文的铁皮盒敞在石头上,蒲公英籽被风吹起来,像串会飞的音符;拍到老爷爷的手,正用铜丝敲着石头打节拍,铜丝的亮和石头的青,在夕阳里融成暖暖的金。
演出的最后,七个人对着河面齐唱,声音被河水送出去,又被对岸的山挡回来,混着回音漫开,竟像有无数个人在跟着和。张函瑞突然指着河面笑,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夕阳落在水里,碎成万点金,像无数个小音符在跳,而他们的影子浸在金波里,被水晃得歪歪扭扭,像段永远不会结束的副歌。
回去的路上,“谱谱”在缸里安静了许多,像是听累了。杨博文的铁皮盒里多了片溪边长的野菊,花瓣上还沾着水,和玉米叶哨子碰在一起,发出轻轻的响。王浩的草纸快写完了,最后一页上,他画了个大大的音符,里面住着七个小人,围着朵野菊,脚下的青石板缝里,蒲公英正往天上长。
他们知道,这段故事还长着呢。就像野菊会开在每个春天,玉米会结在每个秋天,“谱谱”会在搪瓷缸里慢慢长大,铁皮盒里的宝贝会越来越多。那些藏在调子的里的暖、浸在声音里的甜、刻在日子里的盼,会跟着溪水往前淌,跟着风往远处飘,跟着阳光往高处长,把每个平凡的瞬间都酿成颗会发光的音符,串成段没头没尾的歌,在岁月里慢慢晃,慢慢响,长出更温柔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