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岺转动钥匙时，指腹在冰凉的金属上蹭了蹭。门刚开一条缝，康康的呜咽声就钻了出来，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爪子挠地声。她推开门，那团金黄色的影子立刻扑到腿边，尾巴摇得像要飞起来，湿漉漉的鼻子在她手背上反复蹭着，喉咙里发出委屈又欣喜的哼唧。
“康康，我们走了。”夏岺蹲下来。
康康像是知道要发生什么，乖顺地任由她摆弄，只是尾巴始终紧紧贴着她的小腿。它是她四年前从救助站接回来的，那时它刚满月，瘦得像只小老鼠，是她一勺奶粉一勺水泡大的。林浩一直说养狗费钱，却会在她出差时，笨拙地学着给康康梳毛，甚至偷偷给它买过进口零食。
“不要走好不好？”
林浩的声音从客厅飘过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夏岺抬头时，看见他站在阳台门口，逆光里，他的轮廓模糊不清，只有那片秃了的后脑勺在光线下格外显眼。他没穿外套，衬衫袖子卷到小臂，露出腕骨上那块因为常年敲键盘磨出的薄茧。
夏岺没说话，只是牵着康康往门口走。牵引绳在她掌心绷得笔直，康康回头望了林浩一眼，又立刻转回来用头蹭她的手心，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催促。
这场景像被按了重播键。第一次因为他偷偷给弟弟还赌债闹分手，她收拾行李时，他也是这样站在原地，一句软话都没有，直到她自己哭累了，默默把行李箱拖回卧室；第二次冷战是因为他妈妈说“女人就该在家生孩子”，他夹在中间只说“我妈年纪大了”，她在闺蜜家住了三天，终究还是舍不得那点平日里的温存，自己回了家。
他好像永远学不会哄人，永远等着她退一步，等着她把那些委屈折成纸船，放进日子的溪流里任其漂走。他大概以为这次也一样，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像从前那样，拎着康康的零食袋回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可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夏岺换鞋时，听见林浩的脚步声在身后停住，很近，却没再说话。她系好鞋带，拉着康康拉开门，楼道里的冷风灌进来，吹得她脖颈发凉。她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踩着楼梯往下走，康康的爪子敲在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像在给这段感情敲上句点。
直到走出单元楼，她才隐约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没有追出来，没有拉扯，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挽留。或许在他心里，她从来都是那个会回头的人。
去高铁站的出租车里，康康趴在她腿上，暖烘烘的身体贴着她的膝盖。夏岺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突然想起林浩昨晚发的最后一条消息：“我把直播软件删了，银行卡给你。”她没回。不是信不过，是过不去——一想到他在她喝中药的苦日子里，给别的女人刷着“火箭”，那些平日里的好，就像沾了灰的糖，甜里裹着硌人的沙。
高铁启动时，康康抬起头，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夏岺摸了摸它的耳朵，轻声说：“我们回家了。”
五个小时的车程，她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偶尔睁开眼，看看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手机里，林浩的消息停留在凌晨：“路上小心。”她没删，也没回。
其实她懂的，林浩不算坏男人。他会在她生病时笨拙地熬粥，会在冬天提前给她焐被窝，会把年终奖偷偷存起来，说“给你开分店用”。只是他的好里，藏着一种钝钝的自私，藏着对生活压力的逃避，藏着她终究无法忍受的背叛。
他快三十了，家里催得紧，他需要一个能尽快给他生儿育女、能容忍他偶尔“精神出走”的妻子，而她想要的，是一份干净坦诚、不必委曲求全的感情。他们就像两条交叉过的线，终究要奔向不同的方向。
高铁驶入家乡地界时，夏岺收到妈妈的视频电话。屏幕里，爸爸正系着围裙在厨房转悠，妈妈举着手机笑：“你爸说要给康康炖排骨汤，知道它爱喝。”
“妈，我们快到了。”夏岺的声音有点哽咽。
这两年总以“忙”为借口，一年回家不过两三次，每次都匆匆忙忙。上次视频，妈妈说爸爸半夜起来翻她小时候的相册，念叨“我们岺岺在外面是不是受委屈了”。那时她笑着说“挺好的”，挂了电话却躲在店里哭了很久。她没给家里寄过多少钱，甚至连电话都打得越来越少，想想真是挺不孝的。
出站口，爸爸举着写着她名字的纸牌，站在人群里格外显眼。他比去年又瘦了些，头发白了大半，看见她，立刻笑着挥手。妈妈在旁边拉着他的胳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角的皱纹里盛着藏不住的牵挂。
“康康！”妈妈看见从包里探出头的金毛，立刻迎上来，蹲下来摸它的头，“可想死你啦。”
康康兴奋地摇着尾巴，在妈妈腿边转来转去。
回家的路上，爸爸开车，妈妈坐在副驾，不停地回头问她：“饿不饿？累不累？店里的事要不要紧？”夏岺一一应着，心里像被温水泡过，熨帖又酸胀。
“回来就好，”爸爸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哑，“家里永远有你的地方。”
夏岺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眼眶热了。是啊，回来就好。
或许现在还会在深夜里想起林浩，想起那些一起熬过的苦日子，但总有一天，这些记忆会被家乡的烟火气慢慢冲淡。就像妈妈说的，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它会带走疼痛，也会带来新的希望。
车拐进熟悉的巷子，康康在后排兴奋地扒着窗户。夏岺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邻居家饭菜的香味，有老槐树的清苦气，还有属于家的、安稳的味道。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夏岺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麻雀的叽叽喳喳，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她在家住的第五天，没有闹钟，没有催着进货的微信，连康康都比平时醒得晚，此刻正蜷在她脚边打盹。
“醒啦？”妈妈端着早餐进来，把碗轻轻放在床头柜上，“你爸去早市买了豆腐脑，还是你小时候爱喝的那家。”
夏岺坐起来，接过碗时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妈，我再住阵子。”她没抬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的卤汁，“店里先关几天门，雇的小姑娘看着呢。”
妈妈没多问，只是替她掖了掖被角：“住多久都行，你房间一直给你留着。”转身时又想起什么，“对了，你张阿姨昨天还问起你，说她儿子……”
“妈，我现在不想这事。”夏岺打断她，声音有点闷。
妈妈愣了愣，随即笑了：“好，不想就不想，咱们岺岺还小呢。”
房门关上的瞬间，夏岺松了口气。她没告诉父母分手的事，不仅是怕他们担心，更因为那种解脱感太过清晰——原来放下一个人，不是撕心裂肺的痛，是像卸下背了太久的包，肩膀空落落的，却透着久违的轻松。
她曾无数次想象过和林浩结婚的场景。不是多盛大的场面，至少该有红气球串在楼道里，有她喜欢的百合插花，有朋友们闹哄哄地起哄。可林浩总说：“领证就行，摆喜酒简单一点。”他算过一笔账，办场像样的婚礼够还三个月房贷，够给未来的孩子买半年奶粉。
那时她没反驳，只是心里的期待一点点冷下去。她不是要彩礼，不是要排场，只是想要一点点被重视的感觉。就像小时候看童话书，总觉得王子娶公主，总得有场像样的仪式，才算给故事画上圆满的句号。可跟林浩在一起，她连这点念想都成了奢侈。
更累的是那种被推着走的感觉。他快三十了，家里催得紧，总说“该稳定了”“该生孩子了”。可夏岺觉得自己还没长大，还会对着橱窗里的玩偶发呆，还会在下雨天想赖床，她不想被“妻子”“母亲”的身份捆住，尤其是在连自己想要什么都没弄明白的时候。
吃过早饭，夏岺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翻着手机里的通讯录。想找个人说说话，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名字，却发现大多是许久不联系的。大学时最好的闺蜜，毕业后去了南方，朋友圈里都是晒娃和代购的动态；以前一起开服装店的姐妹，去年关了店去考公务员，聊天记录停留在半年前的“新年快乐”。
她突然发现，这两年围着林浩和服装店转，竟把自己活成了孤岛。连难过的时候，都找不到一个能说上几句真心话的人。
康康叼着玩具球过来，用头蹭她的手。夏岺摸了摸它的头，目光落在院墙外的老槐树上。那是她小时候爬过的树，树干上还留着她刻的歪歪扭扭的身高记号。那时总盼着长大，觉得成年后就能随心所欲，可真到了二十五岁，才发现成年人的世界里，“随心所欲”四个字有多难。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雇来看店的小姑娘发来的：“夏姐，今天又没开张，要不早点关店？”
夏岺盯着屏幕看了会儿，回了句：“关吧，工资照发。”
那个开了三年的服装店，像块嚼不出味的口香糖。她曾把所有心血投进去，进货、理货、直播带货，累到在仓库的折叠床上就能睡着，可最多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早就想关了，却总被“再坚持一下”“或许会好起来”的念头拖着。
现在突然觉得，没什么好坚持的了。
中午爸爸做了她爱吃的红烧排骨，夏岺多吃了半碗饭。妈妈看着她笑：“还是家里的饭香吧？在外面总吃外卖，肯定没营养。”
“嗯。”夏岺点头，心里暖暖的。以前总觉得要赚大钱，要给父母买大房子，才算尽孝。现在才明白，能安安稳稳坐在他们身边吃顿饭，或许就是他们最想要的。
下午她翻出旧电脑，点开了那个写了一半的小说文档。上次更新还是三个月前，因为忙着给服装店清库存，一直没碰。屏幕上的文字有点陌生，讲的是一个女孩离开家乡追梦的故事，看到一半，夏岺突然有了新的灵感。
她删掉后面的章节，重新敲下一行字：“她以为离开是为了寻找，后来才发现，停下来看看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敲键盘的声音很轻，康康趴在旁边的地毯上，阳光透过窗户落在键盘上，暖融融的。夏岺突然觉得，这或许就是新的开始。服装店关了也好，失去的朋友或许能再联系，至于林浩，就像风吹过湖面，总会留下涟漪，但终究会归于平静。
傍晚的时候，她给那个南方的闺蜜发了条微信：“最近好吗？我回家了，想跟你聊聊。”
没过多久，对方回了个惊讶的表情，接着是一长串消息：“我早就觉得你跟他不合适！你别总委屈自己……”
夏岺看着屏幕，突然笑了。原来有些友情，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看似沉寂，其实一直都在。
窗外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康康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爸爸在厨房哼着老歌，妈妈在给花盆浇水。夏岺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饭菜的香味，有草木的清香，还有一种叫做“踏实”的味道。
或许未来还是会迷茫，还是会有不知道该往哪走的时刻，但至少现在，她终于可以停下来，听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失去那些沉重的拥有，才能给生活腾出空间，装下真正想要的东西。
这大概就是长大的另一种模样——不是跌跌撞撞地往前冲，是有勇气停下来，重新选择一条让自己舒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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