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镇国公府赏花宴，成了杨博文心头挥之不去的事。她翻出箱底那件烟霞色襦裙，对着铜镜比了又比，却迟迟不敢换上。
“二小姐，磨蹭什么呢？马车都在门口等着了！”莲儿叉着腰站在一旁，脸上满是不耐，“大小姐早就梳妆好了，就等你一个呢！”
杨博文咬了咬唇，还是把裙子放回了箱底，换了件半旧的湖蓝色衣裙。领口的绣线有些磨白了，却是她穿得最自在的一件。
“就穿这个？”莲儿嗤笑一声，“二小姐，你这是去赴宴，不是去后院扫地！穿成这样，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就这样吧。”杨博文轻声道，走到妆台前，拿起一支最普通的木簪绾住头发。她本就不想引人注目，素净些反倒自在。
莲儿撇撇嘴，转身往外走：“随你便，到时候被老爷夫人骂，可别怨我没提醒你。”
杨博文没说话，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叹了口气。镜中的姑娘眉眼清秀，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她知道自己这样不合时宜，可她实在学不会像妹妹那样，把珠翠满头当作寻常。
相府的马车停在镇国公府门前时，正遇上左奇函的马队。他今日穿了件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玉带，少了几分往日的跳脱，多了几分俊朗温润。
“杨二小姐。”左奇函翻身下马，径直走到杨博文的马车旁，笑意盈盈地拱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马车内的杨博文一怔，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更没想到他会主动打招呼。
“左公子。”她轻声应道，声音细若蚊蚋。
车帘被丫鬟掀开，杨欣怡穿着一身绯红罗裙，珠翠环绕，像朵盛开的牡丹。她看到左奇函，眼睛一亮，娇笑着上前：“左公子，许久不见，你倒是越发俊朗了。”
左奇函对她颔首，目光却越过她，落在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杨博文身上。见她穿着素净的湖蓝色衣裙，鬓边只一支木簪，衬得肤色愈发白皙，眉眼间那股清冷劲儿，竟比满园繁花还要动人。
“二小姐今日……清雅得很。”左奇函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
杨博文没想到他会夸自己，脸颊微微发烫，低下头小声道：“多谢左公子谬赞。”
“姐姐就是这样，总爱穿些旧衣裳，说多少次了都不听。”杨欣怡挽住杨博文的胳膊，语气亲昵，眼底却闪过一丝鄙夷，“左公子别见怪，我姐姐性子闷，不懂这些装扮。”
这话明着是解释，实则是在贬低。杨博文的手指蜷了蜷，刚要说话，却听左奇函笑道：“我倒觉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二小姐这样，才是真性情。”
杨欣怡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没料到左奇函会帮着杨博文说话，一时竟接不上话。
杨博文也愣住了，抬头看向左奇函。他正对她笑，眼里没有丝毫嘲讽，只有坦荡的欣赏。心口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丝微暖的涟漪。
“时辰不早了，先进去吧。”左奇函做了个“请”的手势，目光始终落在杨博文身上。
杨欣怡气鼓鼓地瞪了杨博文一眼，转身踩着莲步往里走。杨博文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刚走两步，却被左奇函叫住。
“二小姐。”他快步上前，将一个小巧的锦袋塞进她手里，声音压得很低，“方才见你鬓边少了些点缀，这个或许合你心意。”
杨博文低头一看，锦袋里装着一支白玉簪，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玉兰花，素雅又精致。
“左公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她慌忙想还给他。
“不过是支寻常玉簪，二小姐不必推辞。”左奇函按住她的手，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她的掌心，只觉一片冰凉，心里不由一紧，“就当是……谢你那日解惑的谢礼。”
说完，他没给她拒绝的机会，转身对门口的管家笑道：“王管家，替我好生照看相府的二位小姐。”
管家连忙应下，心里却暗自嘀咕：这位左世子今日怎地对相府二小姐这般上心？
杨博文握着那支玉簪，指尖传来玉石的温润，心里竟也跟着暖了几分。她捏着锦袋，快步跟上前面的杨欣怡，却没注意到，左奇函望着她的背影，嘴角噙着一抹浅笑。
宴席设在后花园的水榭里，各色牡丹开得正盛，贵女公子们三三两两地聚着，笑语喧哗。
杨博文找了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下，刚端起茶杯，就听到一阵议论声飘过来。
“那不是丞相府的二小姐吗？怎么穿得这般寒酸？”
“嘘……小声点，听说她在府里不得宠，怕是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吧。”
“我还听说，她性子孤僻得很，连自己的亲爹娘都不待见她呢。”
杨博文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茶水溅出来烫到了指尖，她却浑然不觉。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心上，密密麻麻地疼。
“哟，这不是杨二小姐吗？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坐着？”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女子走过来，是礼部侍郎家的小姐，平日里最是爱搬弄是非。
杨博文抬头，刚要起身，就听那小姐笑道：“二小姐这身衣裳倒是别致，不知是哪家绣坊做的？回头我也让丫鬟去扯几尺布，给我院里的小狸猫做件衣裳穿穿。”
周围传来一阵低低的哄笑。
杨博文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知道自己该反驳，该生气，可多年的隐忍早已让她习惯了沉默。
“李小姐这话，怕是不妥吧。”一个清朗的声音插了进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左奇函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手里把玩着一串玉佩，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小姐：“杨二小姐的衣裳虽素净，却也是上好的杭绸，针脚细密，一看就是用心做的。倒是李小姐身上这件，金线绣的凤凰虽好看，可惜绣工糙了些，倒像是……”他故意顿了顿，“倒像是街边货郎手里的玩意儿。”
李小姐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左奇函，你……你竟敢羞辱我！”
“我只是实话实说。”左奇函耸耸肩，走到杨博文身边，自然地挡在她身前，“再说了，杨二小姐是我请来的客人，李小姐这般打趣，莫非是不给我左奇函面子？”
他是镇国公府的世子，京城里谁敢不给面子？李小姐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跺了跺脚，恨恨地转身走了。
周围的人见势不妙，也纷纷散开了。
“多谢左公子。”杨博文低着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刚才那一幕，吓得她心都快跳出来了。
“举手之劳。”左奇函转过身，见她脸色发白，眉头微蹙，“你没事吧？”
杨博文摇摇头，指尖却依旧冰凉。
左奇函看着她紧握的双手，忽然想起张函瑞说的话——博文怕生，受了委屈也只会自己憋着。他心里一软，从怀里掏出个小巧的银盒子，打开递给她：“这个给你。”
盒子里装着几块梅花糕，还带着淡淡的热气。
“这是……”杨博文愣住了。
“方才路过城西那家糕饼铺，见排队的人多，便买了几块。”左奇函笑得坦荡，“我不爱吃甜的，二小姐不嫌弃的话，尝尝？”
他说得轻描淡写，杨博文却知道，那家糕饼铺的梅花糕每日只卖一炉，想买到得凌晨就去排队。他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子爷，怎么会去做这种事？
“左公子……”她抬头看他，眼里满是疑惑。
左奇函却避开了她的目光，指着不远处的荷花池：“那里的荷花开得不错，我带你去看看？”
不等她回答，他便很自然地伸出手，像是要扶她起身。杨博文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搭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掌温热干燥，掌心带着薄薄的茧，却异常安稳。触到他体温的那一刻，杨博文忽然想起那日在西跨院外，他说“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原来不是随口说说。
荷花池边风很轻，吹散了些许暑气。左奇函找了张石凳让杨博文坐下，自己则倚在旁边的柳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
他没提她在相府的处境，也没问那些风言风语，只是说些京城里的趣事——哪家的公子遛鸟被鸟啄了眼睛，哪家的小姐学骑马摔了个屁股墩儿。
杨博文起初只是安静地听着，后来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弯了弯嘴角。那笑容很淡，却像春风拂过湖面，漾起圈圈涟漪，看得左奇函心头一跳。
“你看，你笑起来很好看。”他脱口而出。
杨博文的脸瞬间红了，连忙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
左奇函看着她泛红的耳尖，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砰砰直跳。他忽然觉得，那些所谓的风流韵事都索然无味，眼前这个会害羞、会脸红的姑娘，才是世间最动人的风景。
“左公子，我……我该回去了。”杨博文站起身，她怕再待下去，自己的心跳会出卖那份不该有的悸动。
左奇函点点头，没再挽留：“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我自己……”
“走吧。”左奇函不由分说地打断她，率先迈步，“这里人多，我怕再有人不长眼，欺负你。”
杨博文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阳光透过柳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她忽然觉得，有他在身边，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两人并肩走着，谁都没说话，却有一种莫名的默契在空气中弥漫。路过一处海棠花丛时，左奇函忽然停下脚步，折了一支开得最盛的递给她：“这个给你。”
海棠花娇艳欲滴，映得他的笑容格外明亮。
杨博文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指尖触到花瓣的柔软，心里也跟着软了下来。
她不知道，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公子，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此刻，握着那支海棠花，感受着他投来的温暖目光，她冰封已久的心湖，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而左奇函看着她小心翼翼捧着花的样子，心里暗暗发誓：杨博文，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你的温柔，你的善良，都该被好好珍藏，而我，愿意做那个珍藏的人。
远处传来杨欣怡的呼唤声，打破了这份宁静。杨博文连忙将海棠花藏进袖中，对左奇函道：“左公子，我先过去了。”
“好。”左奇函点点头，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久久未散。
他知道，要走进她的心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他有耐心，也有信心。毕竟，心一旦动了，就没那么容易停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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