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上的小手印还在缓缓移动,指腹的纹路在水汽里晕开,像水墨画里洇开的墨痕。林墨盯着那手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能清晰地听到血液冲上头顶的“嗡嗡”声,盖过了外面若有若无的童谣。
那手印停在车窗正中央,五根手指微微蜷缩,像是在叩门。
“谁?”林墨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他攥紧了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发白,“外面是谁?”
没有回应。
只有那道站在车头前方的黑影,依旧一动不动。雾气在它周围流动,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勾勒出瘦长的轮廓——很高,至少超过两米,脖颈细得像根竹竿,头顶似乎戴着什么东西,边缘毛茸茸的,在雾里若隐若现。
林墨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车门。他知道坐以待毙没用,与其在车里被恐惧活活吞噬,不如主动看清那是什么。冷湿的空气再次涌来,这次带着更浓的腥甜味,像是刚剖开的动物内脏,混杂着雾水打在脸上,冰凉刺骨。
他捡起副驾驶座上的多功能工兵铲——出发前为了应对野外考察准备的,此刻金属铲面在雾里泛着冷光,成了他唯一的依仗。握着铲柄的手在抖,他一步步走向车头,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脚下的路面不知何时变得湿滑,低头一看,竟是一层薄薄的黑泥,踩上去“咕叽”作响,散发出腐臭。
离黑影还有三米远时,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那不是人。
是个稻草人。
用粗麻绳捆扎的躯干,外面套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领口和袖口磨出了毛边。最诡异的是它的头——不是稻草扎的圆球,而是一颗干枯的葫芦,表面布满褶皱和黑斑,顶端还留着一小截藤蔓,像根歪歪扭扭的辫子。葫芦上用朱砂画着两只眼睛,此刻正对着林墨,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稻草人手里拄着一根木棍,木棍顶端挂着个小小的竹篮,篮子里似乎装着什么东西,被一块灰布盖着,随着雾气轻轻晃动。
林墨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这稻草人做得太逼真了,尤其是那身蓝布褂子,和老照片上那些人的穿着一模一样。他想起老太太说的“被雾吞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是你在唱歌?”他举起工兵铲,声音因为恐惧而发颤,“还是你在车窗上留的手印?”
稻草人当然不会回答。它就那样立在路中央,葫芦脸上的朱砂眼睛像是有了生命,死死盯着林墨的一举一动。
就在这时,竹篮里的东西突然动了一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林墨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他屏住呼吸,盯着那个灰布盖着的篮子,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啪嗒。”
一小截灰布从篮子边缘滑落,露出里面的东西——是一截手指。
一截苍白浮肿的手指,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指节处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林墨胃里一阵痉挛,差点吐出来。他猛地后退一步,工兵铲“哐当”一声撞在车身上,发出刺耳的响声。这响声似乎惊动了什么,远处的雾气里传来一阵密集的“沙沙”声,像是有无数东西在草丛里快速移动。
他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只见雾中影影绰绰的树影里,冒出了更多的黑影。不是稻草人,是人形的黑影,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都低着头,看不清脸,正一步步朝他围拢过来。他们的脚步很轻,踩在湿滑的地面上没有声音,只有衣服摩擦的“簌簌”声,像是无数条蛇在爬行。
“滚开!”林墨挥舞着工兵铲,试图吓退它们,“别过来!”
黑影们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速度。离得最近的一个黑影抬起了头,林墨看清了它的脸——那不是一张完整的脸,而是被一层粘稠的黑色液体覆盖着,液体不断蠕动,像是有生命般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处汇成水滴,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黑泥。
是老照片上那些人的样子!
林墨头皮发麻,转身就往车后跑。他不知道这些“黑液脸”是什么东西,但直觉告诉他,被它们碰到绝不会有好下场。他绕到车后,刚想打开后备箱拿出备用轮胎换上,却发现后备箱的锁芯处,也印着一个小小的手印,和车窗上的一模一样。
“嘻嘻。”
一声轻笑突然在耳边响起,稚嫩得像个小女孩。林墨猛地转头,只见车后不远处的雾里,站着一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她的头发很长,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裙摆也在往下滴水,赤着的双脚踩在黑泥里,却没沾半点污渍。
她的脸藏在雾气里,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琉璃。
“你是谁?”林墨握紧工兵铲,警惕地盯着她。这就是刚才唱歌的女孩?
小女孩没有回答,只是朝他伸出手。她的手上也沾着那种黑色液体,顺着指尖往下滴,在地上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叔叔,跟我来。”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诡异,“它们要来了,只有我能带你去青石镇。”
“青石镇?”林墨一愣,“你知道青石镇在哪里?”
“知道呀。”小女孩点点头,黑色的液体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淌,滴在白裙子上,晕开一朵朵黑色的花,“我家就在那里。我娘说,今天会来一个戴眼镜的叔叔,让我来接他。”
林墨心里咯噔一下。他确实戴着眼镜。这女孩怎么知道的?是巧合,还是……
“叔叔,快走吧。”小女孩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她朝林墨身后指了指,“它们越来越近了。”
林墨回头一看,那些“黑液脸”已经围到了车边,离他不到五米远。最前面的那个黑影伸出手,黑色的液体从指尖滴落,在地面上腐蚀出一个个细小的坑洞,散发出刺鼻的酸味。
没时间犹豫了。林墨看了一眼小女孩,又看了看步步紧逼的黑影,咬了咬牙:“好,我跟你走。”
小女孩露出一个笑容,嘴角咧得很大,几乎到了耳根。她转身往雾深处跑去,白裙子在浓雾里像一朵快速移动的幽灵花。林墨握紧工兵铲,快步跟了上去,不敢回头看那些越来越近的黑影。
小女孩跑得很快,赤着的脚踩在黑泥上悄无声息。林墨跟在她身后,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跑了大约十几分钟,周围的雾气似乎淡了一些,隐约能看到前方有一道模糊的轮廓,像是一座牌坊。
“快到了。”小女孩放慢脚步,回头对林墨说。她的脸上依旧蒙着雾气,但那双黑琉璃般的眼睛,在雾里亮得吓人。
林墨喘着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确实是一座牌坊,青石板砌成的,上面爬满了墨绿色的藤蔓,顶端蹲着两只石兽,和老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只是此刻,石兽的眼睛不再是照片上的暗红色,而是漆黑一片,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牌坊下面,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背对着他们,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身形挺拔,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光柱斜斜地照在牌坊上,照亮了上面的三个字——青石镇。
是简体字,笔锋凌厉,像是用利器刻上去的,边缘还残留着新鲜的石屑。
林墨心里疑惑,这牌坊看起来很旧,怎么会有新刻的字?他刚想问问小女孩,却发现身边的女孩不知何时消失了,只有地上那道黑色的液体线,一直延伸到牌坊脚下,然后突然中断,像是被什么东西擦掉了。
“谁?”林墨提高警惕,握紧了工兵铲。
牌坊下的人影缓缓转过身。手电筒的光柱晃了一下,照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起来很随和。
“你好,我叫陈默。”男人关掉手电筒,朝林墨伸出手,“也是来青石镇的?”
林墨没有握手,只是警惕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这里是青石镇?地图上根本没有这个地方。”
“我有我的办法。”陈默收回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就像你能找到这里一样。看来我们的目的差不多,都是为了这个消失的镇子。”他指了指牌坊上的字,“刚刻的,怕自己忘了路。”
林墨皱眉:“你也是收到了匿名信?”
陈默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点头:“算是吧。不过我比你早来两天,车子陷在前面的泥坑里了,只能走路过来。”他指了指牌坊后面,“里面就是青石镇,不过……”他压低声音,“里面的东西,不太友好。”
林墨心里一动:“你进去过?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很多‘居民’。”陈默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和照片上一样,脸被黑液糊着,不说话,就只是盯着你看。还有,这里的时间很奇怪,我昨天晚上明明看到月亮是圆的,今天早上起来,却发现还是晚上,月亮还是那个位置。”
林墨想起爷爷的档案,又想起那个突然出现的老太太和小女孩,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这个镇子,果然藏着不寻常的秘密。
“对了,”陈默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我昨天也见过她,她说可以带我们找到镇里的‘老东西’,但我跟着她走了一段,她就突然不见了,差点被困在雾里。”
林墨的心沉了下去。看来那个小女孩果然有问题。他刚想说话,却听到牌坊后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呢喃,又像是风吹过空旷的街道发出的回响,夹杂着一种熟悉的旋律。
是那首童谣。
“青石镇,雾里藏,藏着鬼,藏着光……红眼睛,白衣裳,晚上来,找爹娘……”
这次的歌声不再是小女孩一个人的声音,而是无数个声音叠加在一起,男女老少都有,像是整个镇子的人都在唱歌,声音空灵而诡异,在雾气里回荡,让人头皮发麻。
陈默的脸色变了:“它们来了。”
林墨转头看向牌坊后面,只见浓雾里,慢慢走出了一群人影。他们的脸都被黑色的液体覆盖着,看不清五官,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东西——锄头、镰刀、扁担……像是刚从田里回来的农民。他们的脚步很慢,却带着一种压迫感,一步步朝牌坊走来。
最前面的那个人影,手里拿着一个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正是林墨收到的那半张老照片的另一半。
照片上,是林墨的爷爷。
爷爷穿着地质勘探服,站在牌坊下,脸上没有被黑液糊住,正对着镜头微笑。而他身边,站着一个穿灰布棉袄的老太太,背驼得像座小山,手里拄着一根枣木拐杖——正是林墨在路边遇到的那个老太太。
林墨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照片上的爷爷,又看了看那些步步紧逼的“黑液脸”,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浮现:爷爷当年,是不是也像他一样,被引诱到了这个镇子?而那个老太太,她到底是谁?
“走!”陈默拉了林墨一把,“进镇里躲躲!外面太危险了!”
林墨回过神,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黑液脸”,又看了看牌坊后面幽深的镇子,咬了咬牙,跟着陈默冲进了青石镇。
穿过牌坊的瞬间,他感觉像是穿过了一层薄薄的水膜,一股阴冷的气息包裹了他。身后的童谣声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回头一看,那些“黑液脸”都停在了牌坊外面,没有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雾里,黑色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在地上汇成一条黑色的小溪。
而镇口的牌坊上,那两只石兽的眼睛,不知何时变成了暗红色,像是两颗正在燃烧的炭火,死死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林墨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知道,从踏入这座镇子的那一刻起,他可能再也走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