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将暗河彻底淹没。林墨摸索着抓住身边的岩壁,指尖触到冰冷滑腻的粘液,那是石兽尾椎渗出的黑液,正顺着裂缝往外涌,在河床上积成一滩滩黑色的水洼。
“赵宇?”他压低声音喊,耳边只有自己的回音和远处模糊的水流声。刚才混乱中,两人被根须冲散了,赵宇的手机也跟着黑屏,现在连彼此的方位都分不清。
“我在这儿。”右前方传来窸窣声,赵宇的声音带着喘息,“刚才被根须勾住了,幸好口袋里的酒精没洒——你闻见了吗?”
林墨用力嗅了嗅,空气中除了黑液的腥甜,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像是寺庙里的香火味。这味道很淡,却异常清晰,顺着水流的方向飘来。
“是老槐树的根须腐烂了?”赵宇摸索着靠近,手里的工兵铲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弧线,“我刚才好像看到前面有光。”
林墨也注意到了——黑暗尽头有一点微弱的金芒,像远处寺庙里的长明灯。那光芒很稳定,不像是火光,倒像是某种矿石在发光。他想起爷爷笔记里提过的“青石镇地层含未知发光物质”,难道就是这个?
两人互相搀扶着往前走,暗河的水位越来越浅,脚下的河床从淤泥变成了坚硬的岩石,上面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每个孔洞里都嵌着细小的金粒,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
“这些是……”赵宇捡起一块碎石,金粒在他掌心发出温润的光,“像是硫化矿石,但发光的硫化矿我只在博物馆见过。”
林墨突然停住脚步,他的脚尖踢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用手一摸,是个金属盒子,表面刻着和爷爷工具箱一样的纹路。打开盒子,里面没有工具,只有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一幅图:暗河尽头有一扇石门,门后是石兽的“记忆核心”,而核心周围的岩壁上,嵌着无数个和赵宇掌心一样的金粒。
图的下方写着一行字:“金粒为镜,照见本心,心若不动,镜像自破。”
“记忆核心……”林墨喃喃自语,“石兽把所有吞噬的记忆都储存在那儿?”
檀香的味道越来越浓,前方的金芒也越来越亮。两人加快脚步,转过一道弯后,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倒吸一口冷气——
暗河尽头果然有一扇石门,门是用整块青石雕成的,上面没有石兽图案,而是刻满了人脸,每个脸都闭着眼睛,像是在沉睡。石门两侧的岩壁上嵌满了金粒,光芒正是从这些金粒里散发出来的,将整个空间照得如同白昼。
而最诡异的是石门前面的空地上,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一套茶具,两个茶杯里都沏着热茶,氤氲的热气中,坐着一个人。
是爷爷。
他穿着家常的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正笑眯眯地给对面的空茶杯续水:“小墨,来啦?我泡了你最爱喝的龙井,快坐。”
林墨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这次的爷爷太真实了——中山装是他退休后常穿的款式,泡茶的姿势和记忆里分毫不差,连眼角的皱纹都和相册里的老照片一模一样。
“别过去。”赵宇拉住他,声音发紧,“你看他的茶杯——茶水上的倒影,没有脸。”
林墨猛地看向八仙桌,爷爷面前的茶杯里,水面确实平得像镜子,却没有映出他的脸,只有一片模糊的黑影。
“镜像的破绽。”林墨握紧工兵铲,“真正的爷爷泡茶时,总爱先吹吹水面的热气,他从不喝太烫的茶。”
“爷爷”似乎没听到他们的对话,依旧保持着倒茶的姿势,只是嘴角的笑容慢慢变得僵硬,眼角的皱纹里开始渗出黑色的液体:“怎么不坐?是怪爷爷当年没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吗?”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还是怪我把你牵扯进青石镇的事?”
石门两侧的岩壁突然传来“咔嚓”声,那些嵌着金粒的孔洞里,伸出了无数条根须,像毒蛇一样在空中扭动,慢慢朝着两人围拢过来。
“你看,这都是你的执念。”“爷爷”站起身,身上的中山装开始变得透明,露出下面流动的黑液,“你恨我失踪,恨我没遵守承诺,这些执念都成了石兽的养料。只要你承认恨我,就能解脱了——我们爷孙俩在这儿住一辈子,不好吗?”
林墨的脑海里突然闪过无数画面:小时候爷爷把他架在脖子上逛公园,中学时冒雨给他送伞,大学录取通知书寄来那天,他在电话里说“等我回去给你做红烧肉”……这些记忆像针一样扎进心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我不恨你。”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异常坚定,“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更多人才留在这儿的。1963年你替李山挡根须,1993年你凿石兽的尾椎,2023年你发的短信,都是为了告诉我真相。”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半片橙光鳞片,鳞片在金粒的照耀下,突然发出温暖的光芒:“这是你的记忆,对不对?你把所有的勇气和善良都留在了裡面,就是怕我被镜像迷惑。”
“爷爷”的脸开始扭曲,黑色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不可能!你明明在恨我!你梦里总喊‘爷爷回来’,你整理我的遗物时偷偷掉眼泪,这些我都知道!”
“那不是恨。”林墨举起鳞片,光芒越来越亮,照得“爷爷”连连后退,“那是想念。”
“想念”两个字出口的瞬间,鳞片突然炸开,化作无数道金光,像流星雨一样冲向那些扭动的根须。根须被金光碰到,立刻发出“滋啦”的响声,纷纷枯萎、断裂,掉在地上化作一滩滩黑泥。
“爷爷”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在金光中迅速融化,最后只留下一滩黑色的液体,在地上蠕动着,慢慢钻进了八仙桌的桌腿里。
石门“轰隆”一声打开了。
门后是一个圆形的石室,石室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水晶球,足有一人高,球裡面流动着五彩的光,像是无数个记忆碎片在旋转。水晶球的底部,连接着无数条根须,这些根须深深扎进岩石里,一直延伸到黑暗的深处,想必是通向石兽的心脏。
“这就是记忆核心。”赵宇走到水晶球前,惊讶地发现球面上映着无数张脸——有李山的,有小雅的,有1933年守钟人的,还有很多陌生的面孔,都是被石兽吞噬的镇民,“这些记忆……还活着。”
林墨凑近看,水晶球里果然有爷爷的身影:1963年他在鐘楼齿轮组前滴血,1993年他躲在石兽腹里写笔记,2023年他用最后一丝意识发完短信,身体彻底被黑液覆盖……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球裡播放,最后定格在他对水晶球说的一句话:“小墨,记住,活水不是用来泼的,是用来引的。”
“引?”林墨皱眉,“引到哪里?”
赵宇突然指着水晶球底部的根须:“你看根须的走向——它们在往西北方向延伸,那里是……”
“石兽的心脏!”林墨恍然大悟,“爷爷的意思是,把活井水引进记忆核心,顺着根须流到心脏,就能冲散所有记忆碎片,让石兽失去养料!”
石室突然剧烈震动,水晶球裡的光影开始变得混乱,那些镇民的脸都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林墨看向石门,只见外面的根须又重新长了出来,比刚才更多更粗,像一张黑色的网,将整个石室罩了起来。
“它在反抗!”赵宇指着水晶球上的裂纹,“记忆核心要碎了!”
林墨看向暗河的方向,河水还在缓缓流淌,只是水位已经降到脚踝。他突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掏出爷爷的地质锤——这把锤子的木柄裡是空的,当年爷爷特意改装过,用来装勘探样本。
“帮我稳住水晶球!”林墨大喊着冲向暗河,用地质锤的金属头砸向河床的岩石。他记得爷爷的笔记里画过暗河的剖面图,河床下三米处有一条地下水脉,连接着老井的活水源头。
“哐!哐!哐!”
地质锤敲击岩石的声音在石室里回荡,每砸一下,河床就震动一次。赵宇死死抵住摇晃的水晶球,眼看着根须就要缠上他的脚踝,突然听到“哗啦”一声——
河床被砸开一个洞,喷涌的活水从洞里涌出来,像一条银色的龙,顺着暗河的坡度流向石室。
“就是现在!”林墨抱起地质锤,用尽全力将木柄插进水晶球底部的根须丛里。木柄是空的,活水立刻顺着木柄的管道,被引入了根须网络。
水晶球突然发出刺眼的光芒,裡面的记忆碎片开始疯狂旋转,像形成了一个漩涡。根须被活水浸泡,发出“滋滋”的响声,迅速变得干瘪,从岩石里脱落下来。
石室外传来石兽的嘶吼,这次的嘶吼里带着明显的痛苦,整个暗河都在剧烈摇晃,岩壁上的金粒纷纷掉落,在地上滚动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成功了!”赵宇兴奋地大喊,“它的记忆在被冲散!”
林墨看着水晶球里的画面——爷爷的身影慢慢变得清晰,他对着林墨的方向笑了笑,然后化作一道光,和其他记忆碎片一起,顺着活水的流向,朝着石兽心脏的方向飘去。
“爷爷……”林墨的眼眶湿了。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告别。
就在这时,水晶球突然发出一声脆响,表面出现了无数道裂纹。赵宇脸色一变:“不好!核心要爆炸了!我们得赶紧走!”
活水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根须已经彻底枯萎,石兽的嘶吼声越来越远,像是在快速 retreat(撤退)。林墨和赵宇转身就往暗河入口跑,身后的水晶球发出一声巨响,彻底炸开,无数道金光从碎片里迸发出来,照亮了整个暗河。
他们跑出老井时,天已经黑了。青石镇的街道上,那些复制林墨面孔的镇民正在慢慢消失,化作一缕缕青烟,融入夜空。老槐树的方向不再有黑烟,只有一片温暖的金光,像是有人在树下点了一盏长明灯。
鐘楼的方向传来钟声,清脆而悠长,一共敲了十二下——是午夜十二点,2023年7月15日,献祭日到了。
林墨看向镇口的牌坊,石兽雕像的眼睛已经彻底失去了光泽,变成了普通的石头。李青拄着拐杖站在牌坊下,看到他们出来,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齿轮组锁住了,时间恢复正常了。”
她的手腕上,那串骨片手链少了两片,想必是李山和爷爷的记忆被活水冲散后,完成了使命。
“石兽……死了吗?”赵宇喘着气问。
李青抬头看向老槐树,金光正在慢慢散去:“它的记忆没了,就成了普通的石头。但老槐树的根还在,说不定几百年后还会醒……不过那是后人的事了。”她递给林墨一个布包,“这是守钟人的最后一件信物,你拿着吧。”
布包里是那面铜镜,镜面的铜锈已经褪去,变得光洁如新,照出的人影清晰无比,再没有一丝黑纹。
林墨握紧铜镜,突然想起爷爷最后那句话:“活水不是用来泼的,是用来引的。”原来他早就知道,真正能摧毁石兽的,不是暴力,而是那些被它吞噬的记忆——当记忆顺着活水回到该去的地方,石兽自然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青石镇的街道上。那些老旧的房子在阳光下慢慢变得清晰,门牌号恢复了正常的顺序,街角的铁鐘指针缓缓转动,指向了凌晨六点。
“该走了。”赵宇拍了拍林墨的肩膀,“我的考察报告,终于能写完了。”
林墨最后看了一眼老槐树的方向,金光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是在挥手告别。他想起水晶球里爷爷的笑容,突然觉得心里很平静。
有些告别,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
两人跟着李青走出青石镇,穿过牌坊的瞬间,林墨回头看了一眼——石兽雕像的基座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一行字:“守鐘人林建军,1963-1993,守護三十年。”
石碑旁边,放着半块地质勘探徽章,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温暖的光。
雾气彻底散去了,盘山公路上的能见度很好,林墨的车停在路边,轮胎不知何时已经被修好了,车身上的泥污也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
“回去吧。”李青站在牌坊下,挥了挥拐杖,“别回头。”
林墨发动车子,后视镜里,青石镇的轮廓慢慢变小,最后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处。赵宇靠在副驾驶座上,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突然笑了:“你看这张——水晶球炸开时,有片碎片落在你头发上了。”
照片里,林墨的发间嵌着一小块透明的碎片,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像一颗星星。
林墨摸了摸头发,指尖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他拿下来一看,是半片鳞片,不是记忆鳞,而是石兽腹里的那种透明鳞片,上面流动着淡淡的光影,仔细看,竟像是青石镇的全景图。
他把鳞片放进钱包,和爷爷的照片放在一起。
车子驶离盘山公路,进入国道时,林墨的手机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发信人未知,内容只有两个字:“保重。”
他抬头看向远方,阳光正好,高速公路上的车流来来往往,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只是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比如手腕上那串红石头手链,裂纹里的黑液已经消失,石头变得温润通透,像是有了生命。
比如钱包里的鳞片,在黑暗中会悄悄发光,照亮爷爷的照片。
比如每当阴雨天,他总能闻到一丝淡淡的檀香,像是有人在远处,泡好了一壶龙井,等着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