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2.

香烟冰冷的滤嘴几乎要被陆铭岸的指腹捏出凹痕。距离谢忱向他提离婚已经过了一周，陆铭岸不同意，现在谢忱对他爱答不理。

陆铭岸站在书房门后的阴影里，隔着一道半掩的门缝，像一尊沉默的雕塑，注视着客厅里那场精心策划、却又脆弱不堪的“偶遇”。

指间夹着的烟没有点燃。谢忱讨厌烟味，即使是在他如此抗拒陆铭岸的现在，陆铭岸也不想让他闻到一丝一毫。这更像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一个需要抓住点什么的借口，用来支撑他此刻几乎要溃散的神经。

客厅里，光线柔和。林宇——陆铭岸相交多年、如今是国内顶尖临床心理学专家的老友——正坐在单人沙发上，姿态放松，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老友重逢的温和笑意。

为了今天，陆铭岸几乎磨破了嘴皮子。他无法再忍受谢忱日复一日地沉溺在那个名为“沈修竹”的幻象里，用最伤人的话语切割他们之间本就摇摇欲坠的联系。但他更不敢直接将谢忱送进冰冷的诊室。谢忱恨透了医院，更憎恶被当作“病人”审视的目光。那会彻底击碎他仅剩的自尊，将他更深地推入幻象的怀抱。

林宇是谢忱的心理医生，但谢忱不知道，林宇以“朋友”的身份接近谢忱。林宇，一个看似与谢忱的病情毫无关联的、安全的“外人”。

“林宇来了。”陆铭岸走进客厅，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像平常周末闲聊一样随意，甚至刻意带上一点轻松的笑意，尽管那笑意僵硬得如同糊在脸上的面具，“正好路过，说上来讨杯茶喝。”

谢忱坐在长沙发的最边缘，身体微微侧向远离陆铭岸的方向，仿佛陆铭岸身上带着某种令人不适的气息。他怀里依旧抱着那个几乎成了他精神寄托的抱枕，手指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地抠着上面一根翘起的线头，仿佛要将它连根拔起。

听到陆铭岸的声音，谢忱抬起眼皮，那双曾经盛满星光、此刻却如同蒙尘琉璃般的眼睛，在林宇脸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因为是陆铭岸带林宇进来的，所以他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欢迎，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像在确认一件物品是否安全。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层无形的、透明的壳，瞬间笼罩了谢忱。那壳薄得像肥皂泡，在灯光下几乎看不见，却异常坚韧，将他与整个世界——尤其是与陆铭岸——彻底隔绝开来。陆铭岸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层壳的存在，冰冷，坚硬，拒绝任何形式的靠近。

林宇显然也察觉到了这微妙而沉重的氛围。他经验丰富，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更加温和，带着一种让人卸下心防的专业素养，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谢忱，好多没见了。你这地方不错，闹中取静。你看着气色也不错。”他巧妙地避开了任何可能引发谢忱敏感的话题，试图营造一种纯粹的社交氛围。

“嗯。”谢忱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算是回应。他的视线低垂，重新落回抱枕上那根可怜的线头上，指尖抠挖的动作更快、更用力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他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绷得紧紧的，仿佛随时会断裂。那份紧张和抗拒，浓得化不开。

陆铭岸站在客厅中央，像一个突兀的闯入者，更像一个被排斥在外的多余角色。空气似乎都因谢忱的沉默和排斥而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小的冰碴，刮擦着陆铭岸的喉咙。林宇试图暖场的寒暄在陆铭岸耳边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陆铭岸的目光无法从谢忱身上移开。

看着谢忱如此戒备地坐在那里，像一只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

看着谢忱吝啬于给陆铭岸哪怕一个眼神，却能在林宇说话时短暂地抬眼，虽然依旧漠然。

看着谢忱因为陆铭岸的存在而浑身紧绷，仿佛陆铭岸是这个空间里唯一的污染源。

一股尖锐的酸涩猛地冲上陆铭岸的鼻腔，眼眶发热。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反复揉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谢忱讨厌陆铭岸。

这个认知如此清晰，如此残酷，比谢忱说出“沈修竹床上功夫比你好一万倍”时更让陆铭岸感到一种灭顶的绝望。那时谢忱或许是被幻象操控，言语伤人却未必出自本心。

可现在，这无声的、全方位的排斥，是真实的。是谢忱清醒的意志，是他病态的灵魂，共同指向的一个结果——他厌恶陆铭岸的存在。

陆铭岸知道自己很可怜。

可怜到需要处心积虑地请朋友来“做客”，只为了寻找一丝治愈谢忱的可能。

可怜到站在自己的家里，却像个需要被审核才能存在的陌生人。

可怜到连呼吸都怕惊扰了谢忱，惹来更深的厌恶。

可怜到……明明心被碾碎成齑粉，却还要强撑着笑容，假装一切正常，生怕刺激到谢忱脆弱的神经。

但陆铭岸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这清晰的刺痛来压制喉咙里的哽咽和眼眶的灼热。不能失态。不能让谢忱看出他的崩溃。那只会让谢忱更想逃离。

“我去泡茶。”陆铭岸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身，快步走向厨房。他需要一个空间，一个能让他暂时卸下这沉重“面具”、大口喘息的空间。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谢忱紧绷的身体在他离开后，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点点。

那细微的变化，像一把更锋利的刀，精准地扎进了陆铭岸早已鲜血淋漓的心脏。

厨房的门在陆铭岸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客厅里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陆铭岸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仰起头，用力地、无声地吸着气，试图将翻涌的泪意逼退。指间的香烟早已被捏得变形，滤嘴里的棉絮都溢了出来。

窗外阳光正好，却照不进陆铭岸心底分毫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