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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他数过的第十二种蓝

03.

客厅里,林宇的声音像一条平缓流淌的溪水,温和而不着痕迹地引导着话题。从近期上映的文艺片聊到城市角落新开的咖啡馆,再过渡到日常的天气和琐碎的生活片段。他的技巧娴熟得近乎艺术,每一个话题都像随意抛出的石子,只为在谢忱那潭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一丝涟漪,观察他真实的反应。

直到林宇状似不经意地,带着老朋友闲聊般的轻松口吻问道:“看你最近气色似乎好点了,是遇到了什么开心事吗?”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谢忱一直机械般抠挖着抱枕线头的手指,倏地停住了。他像是被这个简单的问题触动了某个隐秘的开关,低垂的眼睫颤了颤,缓缓抬起。

“嗯。”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地,但那双原本如同蒙尘琉璃般空洞的眼睛,却在这一刻倏地亮了起来!一种近乎纯真的、带着光晕的神采重新点亮了他的瞳孔,驱散了多日的阴霾。那光芒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刺得躲在书房门缝后的陆铭岸心脏狠狠一缩——陆铭岸已经多久没有看到谢忱这样鲜活地、发自内心地笑过了?半年?一年?仿佛从那个地狱般的“管教所”回来之后,谢忱灵魂里的一部分光就被永久地掐灭了。

“认识了沈修竹。”谢忱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甜蜜,仿佛在分享一个珍藏的宝藏。

林宇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眼神却更加专注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哦?沈修竹?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名字。能跟我讲讲他吗?是个什么样的人?”陆铭岸告诉过林宇,“沈修竹”是他的旧名。

谢忱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那弧度越来越大,最终绽放出一个陆铭岸几乎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带着少年般羞涩和喜悦的笑容。这笑容像一把淬了蜜的刀,精准地扎进陆铭岸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绞痛。

“他特别温柔。”谢忱的声音渐渐染上了温度,不再是之前的冰冷麻木。他甚至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在空中虚虚一握,仿佛正牵着一个无形之人的手,指节微微蜷曲,动作轻柔而珍重。“我们经常去公园散步,傍晚的时候,人不多。他会这样牵着我,”他晃了晃那只虚握的手,眼神温柔地凝视着空气,“很紧,但又不会弄疼我。他说怕我走丢了。”

“啪嗒。”

陆铭岸指间那根早已被冷汗浸湿、滤嘴棉絮外溢的香烟,在他无意识的巨力下,无声地从中折断。冰冷的烟丝撒落在昂贵的地毯上,像散落的灰烬。

那是以前的事。

记忆的闸门在陆铭岸脑海中轰然洞开,带着初春潮湿泥土和樱花的气息。也是在一个公园,人潮汹涌的樱花节。一个转身的功夫,谢忱就不见了。恐慌瞬间攫住了陆铭岸,陆铭岸像个疯子一样在粉白的花雨中穿梭呼喊。最后在湖边一张偏僻的长椅旁找到谢忱时,他正蹲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掰碎手里的火腿肠,喂着几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

夕阳的金辉落在谢忱专注的侧脸上,美好得像一幅画。陆铭岸冲过去紧紧抱住他,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后怕让陆铭岸手臂都在发抖。后来每次去人多的地方,谢忱总会主动伸出手,紧紧攥着陆铭岸的几根手指,半是依赖半是玩笑地说:“陆铭岸,人太多了,你得牵好我啊,别把我弄丢了。”那温热的触感和带着笑意的叮嘱,曾是陆铭岸最珍视的日常。

而现在,谢忱把这独属于“陆铭岸”的温柔记忆,连同那紧紧相握的触感,毫无保留地、甚至带着更甜蜜的滤镜,全部赋予了那个名为“沈修竹”的幻影。

“还有呢?”林宇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鼓励的意味,像在引导一个孩子分享他心爱的糖果。

谢忱的眼睛微微弯起,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连声音都带上了梦幻般的甜腻:“他知道我喜欢吃巧克力慕斯蛋糕,特别喜欢。每次路过‘甜心坊’那家店,他都会特意进去买给我,上面要加双倍的巧克力碎。”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仿佛真的尝到了那甜蜜的滋味。

陆铭岸的指甲猛地刺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生生剜去的空洞来得更痛。

‘甜心坊’!那家店就在他们大学的后门,小小的门脸,飘散着浓郁的烘焙香气。那时候,只要路过,看到橱窗里新出的巧克力慕斯,陆铭岸都会忍不住推门进去买一块。带回去时,谢忱多半已经窝在出租屋那张小小的旧沙发里,抱着画板睡着了。陆铭岸总是会轻轻把他摇醒,把还带着凉意的蛋糕盒子放在他鼻子底下。谢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像只慵懒的猫,迷迷糊糊地凑过来,就着陆铭岸的手咬一口,温热的呼吸拂过陆铭岸的手指,嘴角沾上一点奶油,然后满足地咂咂嘴,嘟囔一句“好吃”,又沉沉睡去。那沾着奶油的睡颜,是陆铭岸青春记忆里最温暖的底色。

而现在……这些浸透了“陆铭岸”气息的、带着体温的甜蜜细节,被谢忱从记忆的胶片上剥离下来,精心装裱,挂在了“沈修竹”的功劳簿上。陆铭岸像个被洗劫一空的可怜虫,眼睁睁看着窃贼拿着他的珍宝,在他面前炫耀。

林宇的目光敏锐地捕捉着谢忱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循循善诱,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听起来真是个很细心的人。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谢忱脸上梦幻般的笑容骤然凝固了。

他眼里的光彩如同被按下了开关,一点点、迅速地暗了下去,最终只剩一片茫然的灰烬。他猛地低下头,视线慌乱地无处安放,最终死死盯住沙发套上一个微不足道的褶皱。手指不再是虚握,而是神经质地、用力地揪住那块布料,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它撕扯下来。

“他……”谢忱的声音变得干涩而迟疑,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混乱,“他……高中的时候……”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高中的时候……我就喜欢他了。”

轰隆——!

这句话,不啻于在书房门口的陆铭岸耳边炸响了一道惊雷!比听到“沈修竹”这个名字时更加猛烈,更加荒谬!高中的时候?谢忱喜欢“沈修竹”?

这不可能!

谢忱高中时暗恋的人……是陆铭岸啊!是那个在篮球场上奔跑、在图书馆窗边看书、名字还叫“陆铭岸”的陆铭岸!谢忱从未对陆铭岸提起过“沈修竹”这个名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忱的记忆混乱到了何种地步?连最初的心动都要被篡改、被偷走,安放在那个幻影身上?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恐慌瞬间攫住了陆铭岸,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一步,手肘重重撞在了身后书桌的边角!桌上那只盛着半杯水的玻璃杯,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震得摇晃了几下,最终还是没能稳住,“哐当”一声脆响,摔落在地!

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客厅里的谈话戛然而止。

谢忱像是被这声响吓到,猛地抬起头,视线如同受惊的小鹿,惊慌失措地穿过半掩的门缝,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书房阴影里、狼狈不堪的陆铭岸。

那一瞬间,陆铭岸清晰地看到了谢忱眼中闪过的情绪——不是惊讶,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深不见底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足以摧毁他刚刚构建起来的、脆弱的幻梦世界。那恐惧如此真实,如此尖锐,像冰锥一样刺穿了陆铭岸。

然而,那恐惧只存在了短短一瞬。下一秒,谢忱的眼神便迅速褪去了所有色彩,重新归于一片死寂的、冰冷的麻木。仿佛刚才那个鲜活谈论着“沈修竹”的人,那个眼中闪过恐惧的人,都只是陆铭岸的幻觉。

“我累了。”谢忱倏地站起身,动作快得有些踉跄,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抱枕,像抱着最后的盾牌。他没有再看林宇一眼,更没有看向书房的方向,仿佛那里只是一片虚无。他低着头,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决地、头也不回地冲向了卧室的方向,像逃避瘟疫一样逃离了这个有“陆铭岸”存在的空间。

“砰。”

卧室门被关上的声音,沉闷得像一块巨石砸在陆铭岸的心头。

客厅里只剩下林宇和陆铭岸,以及满地的玻璃碎片和一室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宇轻轻合上了他用来做记录的皮质笔记本,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站起身,走到书房门口,看着正蹲在地上、徒手收拾碎玻璃的陆铭岸。

一块尖锐的、染着水渍的玻璃碎片被陆铭岸捏在指尖。锋利的边缘毫无征兆地刺破了指腹的皮肤,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鲜红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顺着冰冷的玻璃滑下,在残留的水痕上洇开一小片淡红色的、触目惊心的痕迹。

林宇的目光落在那点血迹上,又移到陆铭岸苍白而麻木的脸上。他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

“看到了吗?他在进行一种极端的心理防御。他把‘陆铭岸’——连同这个名字所承载的所有痛苦、创伤,尤其是管教所的经历、以及可能让他感到沉重、愧疚或怨恨的现实关联——从记忆和情感中彻底剥离出来,打上了‘痛苦源’的标签,锁进最深的角落。”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而沉重:

“然后,他创造出了一个全新的、完美的‘沈修竹’。这个幻象承载了他潜意识里所有对美好、纯粹、安全爱情的渴望和投射。他把那些原本属于你们两人之间、属于‘陆铭岸’的美好记忆——那些散步、蛋糕、温柔的细节——甚至是他青春期最初萌动的、指向真实陆铭岸的暗恋情愫,都一股脑儿地、毫无保留地转移到了‘沈修竹’身上。‘沈修竹’是他为自己建造的精神乌托邦,一个逃避残酷现实的避难所。”

陆铭岸捏着那片染血的玻璃碎片,冰冷的触感和指腹的刺痛交织在一起。林宇的话像解剖刀一样精准而残酷,将谢忱内心血淋淋的伤口和扭曲的机制摊开在陆铭岸面前。

血珠还在不断渗出,在透明的玻璃上蜿蜒,模糊了映在上面的、陆铭岸扭曲而痛苦的脸。

昨晚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陆铭岸的脑海——谢忱在睡梦中不安地辗转,眉头紧蹙,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陆铭岸凑近去听,想要安抚他,却只清晰地捕捉到一个名字,一个被谢忱反复呢喃、带着无尽眷恋的名字:

“修竹……”

那声音轻柔得像叹息,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陆铭岸的心上。

——那是陆铭岸大学之前,在遇到谢忱、在犯下那个无法挽回的错误、在背负上沉重的罪孽与愧疚而改名换姓之前……那个早已被陆铭岸埋葬在时光深处、以为再也不会被人提起的名字。

沈修竹。

这个由谢忱自己幻想出来的完美情人,这个窃取了他们所有甜蜜过往、甚至窃取了谢忱最初心动的幻影,竟然……冠着陆铭岸丢弃的旧名。

这究竟是命运的残酷玩笑,还是谢忱灵魂深处,对那个“未曾犯错”的“沈修竹”,最深切的呼唤和最绝望的挽留?

陆铭岸指腹的伤口还在流血,染红了指尖,也染红了那块象征着破碎过往的玻璃。疼痛尖锐,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被绝望和荒谬感彻底淹没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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