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跟踪谢忱的第七天,傍晚的中央公园像一个巨大的、暮色沉沉的舞台。陆铭岸像一抹不合时宜的阴影,隐匿在一棵粗壮梧桐树的背后,呼吸间是草木凋零的冷冽气息和泥土的微腥。他的目光穿透稀疏的枝条,紧紧锁在远处那棵古老橡树下的人影上。
暮色四合,天光如同被稀释的蓝墨水,缓缓沉淀。高大的橡树枝桠虬结,在灰蓝的天幕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剪影。谢忱就站在那苍劲的树干旁,侧对着陆铭岸,身影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单薄而孤寂。
他手里捧着一条围巾。冰岛蓝的羊绒,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流淌着温润的光泽,像一捧凝固的冰川湖水——那是他们蜜月时,在雷克雅未克那间弥漫着羊毛和咖啡香气的小店里,谢忱亲手挑的。陆铭岸记得谢忱当时把脸埋进柔软的羊绒里,眼睛弯得像月牙,笑着说:“铭岸,这条要留着等我们都老了,围着看雪。”彼时的笑靥,如今成了扎在陆铭岸心口的刺。
此刻,谢忱正无比专注地、小心翼翼地将那条承载着过往承诺的围巾,往面前的虚空里缠绕。他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双臂微微抬起,形成一个环抱的姿势,指尖灵活地将围巾的两端调整、掖好,像是在为一个看不见的人仔细整理衣领。围巾末端长长的流苏垂落下来,在带着寒意的晚风中无力地晃动着,一下,又一下,划出寂寞的弧线,仿佛真的有一个无形的存在正微微低头,配合着他温柔的动作。
“天冷,别着凉。”谢忱的声音传来,浸着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蜜意,几乎能溺毙听者。他甚至抬起手,指尖带着无限怜惜,轻轻抚向虚空,仿佛在抚平对方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那专注而温柔的神情,是陆铭岸这半年来在谢忱脸上从未见过的珍宝,此刻却慷慨地赠予了虚无。
陆铭岸的指甲早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留下月牙形的深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远处,公园的路灯像是被无形的指挥棒点醒,一盏接一盏地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晕染开来,在谢忱清瘦的轮廓上描摹出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让他看起来像个误入凡尘、即将消散的精灵。然而,谢忱脚下那被拉长的、孤零零的影子,却残酷地戳破了这虚幻的美好——那影子旁边,空空荡荡,只有风吹过落叶的萧瑟。
陆铭岸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沉闷的“嗡嗡”声在寂静的树后格外清晰,像一只不安的蜜蜂在胸腔里乱撞。他僵硬地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是林宇医生的信息:“患者常将现实无法承受的痛苦与失落感,投射到精心构建的幻想人物身上,以此获得短暂的情感代偿与安全感……”后面跟着一串串冰冷的医学术语,每一个字都像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陆铭岸的神经上。
陆铭岸正要将目光从刺眼的屏幕移开,重新投向那个橡树下的人影,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的呼吸彻底停滞。
只见谢忱弯下腰,从脚边一个印着“甜心坊”logo的纸袋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那块熟悉的巧克力慕斯蛋糕——深褐色的蛋糕体上覆盖着厚厚的巧克力酱和碎屑,甜腻的气息仿佛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钻进陆铭岸的鼻腔。谢忱拿出一把小小的银色蛋糕匙,那金属在昏黄的路灯下反射着冰冷而刺眼的光。他极其仔细、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将那块蛋糕均匀地分成了两份,每一份都带着完美的巧克力淋面。
“你喜欢吗?”谢忱对着那片空无一物的右侧空气轻声问道,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嘴角扬起的弧度,是陆铭岸曾经无比熟悉的、带着满足和期待的笑意,此刻却像一把淬毒的刀,狠狠剜在陆铭岸的心上。蛋糕上浓稠的巧克力酱因为谢忱的动作,不堪重负地缓缓滑落,在洁白的蛋糕托上拖曳出一道粘稠的、如同黑色泪痕般的印记。
一股强烈的、生理性的翻涌猛地冲上陆铭岸的喉咙!他的胃袋剧烈地抽搐起来,泛起阵阵酸水。那甜腻到发齁的味道,曾是谢忱最狂热的喜好,而陆铭岸每次都会皱着眉,带着一丝宠溺的无奈,将那盘罪恶的甜点推得远远的,然后看着谢忱像只偷腥成功的猫一样,心满意足地独自享用。
此刻,谢忱正用那把闪着冷光的银匙,小心翼翼地铲起那半块带着“泪痕”的蛋糕,郑重其事地往右侧——那片只有空气和飘零落叶的空间——递了过去。他的手臂悬在半空,姿态稳定,眼神专注而温柔地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