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日记本砸落地板的闷响,如同丧钟的余韵,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窗外,震耳欲聋的暴雨不知何时已转为冰冷的淅沥,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心上。陆铭岸蜷缩在书桌与墙壁形成的狭窄角落里,背脊紧贴着冰冷的墙面,仿佛只有这坚硬的触感才能支撑住他即将溃散的身体。
那本摊开的日记,像一块刚从熔炉里取出的、烧得通红的烙铁,静静躺在地板上,散发着无形的、足以灼伤灵魂的热度。陆铭岸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冰凉的皮面时猛地瑟缩了一下,最终还是咬紧牙关,将它重新拾起。它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几乎要将他的手臂压垮。
陆铭岸强迫自己一页页翻过那些泛黄的、承载着无尽痛苦与误解的纸页。谢忱的字迹,从最初的工整清秀,记录着甜蜜的悸动,到后来因猜忌和目睹“背叛”而变得愤怒潦草,再到进入那个地狱后……
纸页变得脆弱不堪,触手仿佛就要碎裂。上面的字迹,不再是书写,而更像是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刻痕。每一道笔画都深陷纸背,带着无法言说的剧痛和绝望,读之如同触摸到冰冷的墓碑,上面镌刻着无声的遗言:
「5月18日。冷。皮带……抽在后背。火辣辣的疼。他们笑。我在想……如果是铭岸……他一定……一定舍不得我这么疼。」(“舍不得”三个字被反复描深,墨迹堆积)
「6月9日。黑。又被关进那个铁盒子。没有光,没有声音。数着自己的心跳……一秒,两秒……突然想起他说过……最喜欢看我笑的样子……可是……我好像……已经不会笑了……」(字迹虚浮,断断续续)
「第两百零三天。雨。窗外的雨……好大。像那天……他不会来了。我知道……他再也不会来了。」(“再也不会”几个字写得异常缓慢,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只有半句话。
墨水被大团的水渍彻底晕染开,模糊成一团绝望的深蓝色墨云,只有几个字的轮廓依稀可辨:
「原来这世上……真的没人爱我。」
“呃——!”
一股无法抑制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陆铭岸的心脏炸开,瞬间席卷全身!他像是被一柄无形的、沉重的钝器狠狠击中胸口!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剧烈的痉挛让他无法呼吸!陆铭岸猛地弯下腰,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地板上,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干涩的嘶吼,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苦涩的胆汁混合着血腥气不断上涌,灼烧着食道,带来一阵阵剧烈的干呕!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睡衣。
那些歪扭的字迹,那被晕染的绝望,像无数把淬毒的利刃,反复切割着陆铭岸早已破碎不堪的神经。他终于明白了谢忱出来那天,站在矫正中心门口的样子。
记忆带着刺骨的寒意席卷而来——
谢忱站在那扇象征着解脱也象征着无尽耻辱的铁门旁,初夏的阳光本该明媚,落在他身上,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他瘦得几乎脱了相,宽大的旧T恤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锁骨嶙峋得如同刀削,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曾经明亮的眼睛深陷在浓重的青黑里,眼神空洞、冰冷,像两口冻结的深井,没有一丝光,也没有一丝温度。阳光落在他身上,他却像是独自站在一片永恒的、浓稠的阴影里。
陆铭岸怀着巨大的愧疚和赎罪的心冲上前,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想说:沈淼用你的人生档案威胁,扬言要让你背一辈子“危险精神病”的黑锅;想说这一年他像条疯狗一样四处奔走,求爷爷告奶奶,才勉强压下舆论,让沈家松口;想说他把沈淼那个毒妇彻底送出了国,再也没人能伤害谢忱了……
可当他对上谢忱那双冰冷、陌生、仿佛在看一个无关路人的眼睛时,所有解释都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声艰涩的吞咽。最终,他只是僵硬地伸出手,想去接谢忱那个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的行李袋。
谢忱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到,猛地后退一步,动作快得带着惊惧,行李袋脱手掉在地上。他看都没看那袋子一眼,只是用那双冻住的眼睛死死盯着陆铭岸,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你……来干什么?”
那冰冷的质问,像一盆冰水,浇灭了陆铭岸所有试图燃起的希望。
那天晚上,回到这个曾经充满爱意的家。谢忱站在主卧门口,迟迟没有进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上剥落的漆皮。昏黄的廊灯下,他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就在陆铭岸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时,谢忱突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死寂的走廊:
“你也觉得……我是个杀人犯吗?”谢忱顿了顿,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声音更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厌弃和绝望的求证,“你也觉得……我脏吗?”
陆铭岸彻底愣住了!像被钉在原地,血液瞬间冻结。杀人犯?脏?他从未!从未有过一丝这样的念头!他……
然而,不等陆铭岸组织任何语言,不等他喊出那句迟到了太久的“我相信你!”,谢忱已经猛地转身,像逃离瘟疫一样,冲进了旁边的客房,“咔哒”一声,反锁了门。
那清晰的落锁声,像一把大锁,也锁死了他们之间最后一丝可能。
后来……谢忱就开始频繁地梦见“沈修竹”。一个比幻想中更温柔、更坚定、永远不会抛弃他、永远不会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永远不会把他送进地狱的完美爱人。
直到今天,捧着这本浸透血泪的日记,陆铭岸才彻骨地明白,为什么“沈修竹”这个名字对谢忱如此重要,为什么这个幻影拥有着“陆铭岸”所不具备的一切美好特质。
——因为“沈修竹”,就是陆铭岸十九岁前,那个还未被家族责任扭曲、未被世事磨砺得世故、未被愧疚压垮、还拥有着纯粹的爱与勇气的、最真实的自己!
而谢忱忘记的,是那个在雷克雅未克小店会为他买下所有满天星种子的少年,那个会紧紧牵着他的手怕他走丢的少年,那个相信爱能战胜一切、绝不会因为任何压力而放弃他的少年!那个……被他深爱着、也深爱着他的少年!
而谢忱记忆里的“陆铭岸”,早已被沈淼的构陷、被矫正所的黑暗、被陆铭岸的沉默和“背叛”、被那长达一年音讯全无的绝望彻底扭曲成了一个冷酷、多疑、抛弃他的符号。谢忱将对“沈修竹”(那个真实的、未被污染的陆铭岸)的所有思念、渴望和未竟的爱,与对“陆铭岸”(这个现实的、让他痛苦的符号)的怨恨和绝望,割裂成了两个极端的存在。
沈淼从来就不是陆铭岸的白月光!
这个认知此刻尖锐地刺进陆铭岸的脑海。他甚至不知道这个荒谬的流言是从何时、何地传出来的!或许是沈淼为了坐实自己“受害者”和“旧爱”的身份故意散布的?或许是那些不明真相的旁观者根据她单方面的表演臆测的?陆铭岸对此一无所知!他从未对沈淼有过超越普通朋友的情谊,她的偏执和占有欲,是陆铭岸避之不及的噩梦!可这个该死的、恶毒的流言,却成了插在谢忱心口最致命的一把刀!成了他日记里猜忌、痛苦、最终走向毁灭的导火索之一!而谢忱,从未问过陆铭岸,陆铭岸也……从未有机会解释。
误会。
多么沉重而讽刺的两个字。
谢忱误会陆铭岸不信他、厌弃他、爱上了别人。
陆铭岸误以为沉默是保护,误以为时间能冲淡伤痕,误以为送谢忱去“管教”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如今,谢忱变得强大吗?是的。沈淼被放逐,再无人敢明面上欺负他。陆铭岸筑起了坚固的堡垒,将谢忱纳入羽翼之下。
可那又怎样?
那些深入骨髓的痛苦回忆,那些被误解的爱意,那些被幻象填补的空洞,那些被日记本无声控诉的日日夜夜……早已将谢忱从内里摧毁,建起了一座陆铭岸再也无法靠近的、名为“沈修竹”的废墟之城。
陆铭岸蜷缩在冰冷的角落,死死抱着那本滚烫的日记,像是抱着谢忱破碎的灵魂和自己的无期徒刑判决书。干呕带来的生理性泪水混合着无尽的悔恨,无声地滑落,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潮湿。
窗外,雨声呜咽。
门内,心已成灰。
他们都被困在自己构筑的误会牢笼里,一个在幻象中寻找救赎,一个在真相里承受凌迟。
而那个能解开所有死结的少年“沈修竹”,早已死在了一年前的夏天,死在了陆铭岸签下那份同意书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