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7.

　　日子仿佛陷入一种粘稠而缓慢的流沙。谢忱的记忆，像一部年久失修、电路接触不良的老式放映机投射出的胶片，画面断断续续，时而清晰得刺眼，时而模糊得只剩噪点，更多时候是令人窒息的空白和混乱的闪回。

　　有时，谢忱正安静地坐在窗边，翻着一本设计杂志，阳光落在他沉静的侧脸上，仿佛回到了从前。可下一秒，他会毫无预兆地停下翻页的动作，指尖悬在半空，目光失焦地投向厨房操作台上那台复古的绿色咖啡机。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小片阴影，微微颤动着，像蝴蝶在风中挣扎的翅膀。

　　“这个……”他迟疑地开口，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飘忽，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是我们一起在意大利买的？好像……是在一个很吵的市场？”

　　陆铭岸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放下手中的书，悄无声息地走到谢忱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不敢靠得太近惊扰谢忱此刻脆弱的思绪。陆铭岸的目光追随着谢忱茫然的眼神，落在那台咖啡机边缘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划痕上。

　　“嗯。”陆铭岸的声音放得极轻，如同怕惊散尘埃中的幻影，“是在佛罗伦萨的圣洛伦佐二手市场。那天人很多，阳光很烈。你一眼就看中了它，说……”陆铭岸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努力让声音平稳，“说它笨拙的样子像台老式打字机，有故事感。”

　　谢忱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仿佛在努力聚焦，试图抓住脑海中那个即将消散的、带着佛罗伦萨阳光和喧嚣的画面。指尖微微抬起，仿佛想要去触碰那道划痕——那是不小心被行李箱磕碰留下的印记。一丝微弱的、熟悉的光彩似乎要在他眼底点亮。

　　然而，就在那光芒即将成型的瞬间，一阵无形的迷雾骤然笼罩了他的瞳孔。那点微光迅速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更深的茫然和混乱。谢忱蹙起眉头，困惑地摇了摇头，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自我怀疑的喃喃：“不对……不是我们……是修竹……修竹说喜欢这个款式……他说……复古的有味道……”他像是要说服自己，又像是被另一个更强大的声音覆盖了真实的记忆。

　　记忆与现实，像两股狂暴的洋流，在谢忱伤痕累累的脑海里激烈地撕扯、碰撞。每一次混乱，都在他本就脆弱的神经上留下更深的刻痕。

　　有些夜晚，尤其深沉。万籁俱寂，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陆铭岸会被身边突然爆发的、带着巨大恐惧的喘息和抽动惊醒。谢忱猛地从噩梦中弹坐起来，浑身被冰冷的汗水浸透，单薄的睡衣紧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他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黑暗中，谢忱本能地伸出手，在虚空中慌乱地抓挠，直到触碰到陆铭岸的手臂，便如同抓住唯一的浮木般死死攥住！指甲深深陷进陆铭岸的皮肉里。

　　“那天……那天在摩天轮上……”谢忱急促地喘息着，声音因恐惧而变调，破碎不成句，“最高的地方……灯都亮了……城市像星星的海洋……是你吗？……抱着我的……是你吗？”

　　谢忱的眼神在黑暗中疯狂地搜索着陆铭岸的脸，充满了惊魂未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冷汗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

　　陆铭岸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住，沉甸甸地坠入冰窟。

　　陆铭岸不敢回答。

　　一个字也不敢说。

　　因为陆铭岸不确定，谢忱问的究竟是哪个“那天”。

　　是那个寒风凛冽却心潮澎湃的跨年夜？他们排了很久的队，在狭小的、冰冷的摩天轮轿厢里，当轿厢升到最高点，窗外新年的烟花骤然在夜空中炸开，映亮整个城市如同星海倒悬。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和绚烂的光影中，年轻的陆铭岸颤抖着、鼓起毕生的勇气，吻住了谢忱冰凉的、带着惊讶微张的嘴唇——那是他们笨拙而滚烫的初吻。

　　还是……谢忱幻想中与“沈修竹”的某个完美约会？在那个同样有摩天轮、同样灯火璀璨的幻境里，是那个温柔的少年给了他拥抱和承诺？

　　任何一个错误的答案，都可能将谢忱推向更深的混乱或绝望的悬崖。陆铭岸只能沉默着，反手紧紧握住谢忱冰冷颤抖、布满冷汗的手，用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包裹住他，另一只手轻轻拍抚着谢忱剧烈起伏、紧绷如弦的脊背，像安抚一个受惊过度的孩子，一遍遍低语：“没事了……阿忱，没事了……我在这里……在这里……”声音干涩而徒劳，却是陆铭岸此刻唯一能给予的锚点。

　　憋屈吗？卑微吗？

　　是的。

　　像一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狱卒，守着这座由误会、疾病和破碎记忆构筑的牢笼。陆铭岸是“陆铭岸”，一个被谢忱现实世界厌弃的符号，一个需要为所有痛苦负责的罪人。而那个被谢忱全心全意依赖、思念的“沈修竹”，那个承载着谢忱所有美好投射的幻影，却是陆铭岸自己无法回去的、被丢弃的青春。

　　陆铭岸是“大苦瓜”，谢忱是“小苦瓜”。两个苦瓜依偎在这间充满旧日气息的房子里，一个在记忆的迷宫里跌跌撞撞，找不到出口；一个在现实的废墟上徒劳地拾捡碎片，试图拼凑回那个被自己亲手打碎的梦。

　　但没关系。

　　再憋屈，再卑微，再苦涩。

　　陆铭岸会在这里。

　　像那台沉默的、有着划痕的旧咖啡机，像那把需要转动钥匙才能打开的门锁，像这间房子里每一处承载着“沈修竹”与谢忱相爱痕迹的旧物。

　　陆铭岸会成为谢忱混乱世界里，唯一不变的、沉默的坐标。

　　陆铭岸会一遍遍地，在谢忱记忆的胶片偶尔闪烁出真实光芒的瞬间，轻声告诉他：“嗯，是我们。在佛罗伦萨。”“嗯，那个摩天轮，是我抱着你。”

　　即使下一秒，谢忱又会迷茫地摇头，将一切归于“沈修竹”。

　　陆铭岸会等。

　　等到记忆的碎片不再锋利，等到现实的根基足够稳固，等到“陆铭岸”这个名字，不再只代表痛苦和抛弃，也能一点点，重新染上“沈修竹”曾拥有的、温暖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