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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他数过的第十二种蓝

18.

  二月的清晨,空气里还残留着冬夜的清冽。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卧室地板上投下几块稀薄的光斑。谢忱在浴室待的时间异常漫长,水流声停歇后,里面只剩下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

  陆铭岸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氤氲的水汽尚未完全散去,带着沐浴露的微湿暖意。谢忱背对着陆铭岸,只穿着单薄的睡衣,静静地站在盥洗台前,微微佝偻着背,像一株被寒霜打蔫的植物。谢忱的目光,正一瞬不瞬地、带着一种近乎陌生的审视,盯着镜中那个模糊的倒影。

  谢忱的手指抬起,带着一丝迟疑和不确定,轻轻触碰着冰冷的镜面。指尖沿着镜中人的轮廓缓缓移动,从凹陷的眼窝,到瘦削的颧骨,再到没有血色的嘴唇。那动作,不像在整理仪容,更像是在确认一个失而复得、却又面目全非的物件是否真实存在。

  “陆铭岸。”谢忱的声音从镜子里传来,很轻,带着一种宿醉初醒般的沙哑和深重的迷茫,仿佛这个名字都需要费力地从记忆的泥沼里打捞出来,“我是不是……生病了?”

  镜面上凝结的水珠承受不住重量,悄然滑落,在镜中谢忱的脸颊位置留下一道清晰的、如同泪痕的水迹。

  陆铭岸的心像被那无声滑落的水珠轻轻撞了一下,泛起细密的涟漪。陆铭岸走过去,没有回答那个沉重的问题,只是伸出手,用温热的拇指指腹,极其轻柔地擦过谢忱真实的眼角——那里果然沾染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湿润。指尖传来微凉的湿意,陆铭岸下意识地蜷起手指,那一点咸涩仿佛渗入了皮肤。

  “有我在。”陆铭岸低声说,声音在狭小的、充满水汽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无力。这三个字,是陆铭岸此刻唯一能给出的、也是最重要的承诺。

  谢忱仿佛被这简单的三个字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然后,谢忱缓缓地、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将冰凉汗湿的额头,沉沉地抵在了陆铭岸的肩膀上。沉重的呼吸喷洒在陆铭岸的颈窝,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像寒风中瑟缩的幼鸟。

  “我又梦见……”谢忱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恐惧,“……沈修竹不要我了。他说……他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这个深埋心底的疑问再次在陆铭岸心中悄然浮现。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名字?陆铭岸二十岁才认识谢忱,那时陆铭岸已改名多年。沈修竹,那个属于青涩年少的名字,连同那段不够“体面”的过去,早已被陆铭岸尘封。除了家族里几个老人,几乎无人知晓。谢忱……是从哪里得知的?这个谜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陆铭岸心底漾开一圈圈微澜。或许,是某个被陆铭岸遗忘的、无关紧要的旧识偶然提起?又或许……是命运开的一个无心的玩笑?陆铭岸永远也不会想到,在更早更早的时光里,那个名字,曾在一个高中少年的日记本里,被带着隐秘的悸动反复书写过。

  随着药物剂量的稳定和时间的推移,林宇所说的“治疗窗”似乎正在缓缓开启。“沈修竹”这个曾占据谢忱全部心神的幻影,如同阳光下的晨雾,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存在感也越来越稀薄。

  有时,谢忱正安静地看着书,会毫无预兆地停下,抬起头,眼神茫然地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找某个突然消失不见的重要物品。那神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困惑,仿佛空气中少了什么熟悉的陪伴。

  某个平静的傍晚,夕阳的金辉透过厨房的百叶窗,在餐桌上拉出长长的光影。陆铭岸正将炖好的汤舀进碗里。谢忱坐在桌边,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餐桌对面——那里,依旧固执地摆放着一副干净的碗筷,是谢忱为“沈修竹”预留的位置。

  谢忱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神在空荡的座位和那副碗筷之间反复游移,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而激烈的内心辩论。终于,谢忱迟疑地、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困惑开口:“修竹……他今天……不来了吗?”

  陆铭岸放下手中的汤勺,陶瓷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脆响。陆铭岸绕过桌子,走到谢忱身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握住了谢忱放在膝上、微微蜷起的手。谢忱的手指冰凉,在陆铭岸的掌心里,像几根脆弱的玉箸,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似乎想抽离,但最终只是僵硬地停驻,任由陆铭岸握着。

  窗外,最后一缕浓烈的夕阳正奋力穿透云层,如同熔化的金液,泼洒进来,将谢忱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染上一层温暖的、近乎虚幻的暖橘色。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细密而脆弱的阴影,随着谢忱不安的呼吸轻轻颤动。

  陆铭岸凝视着谢忱被夕阳温柔包裹的侧脸,清晰地看到了那深藏眼底的挣扎和一丝……近乎明悟的脆弱。陆铭岸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像在陈述一个早已存在、只是等待被点破的真相:

  “从来就没有沈修竹,谢忱。”

  “一直在这里的,只有我。”

  谢忱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瞬。握在陆铭岸掌心里的手指,蜷缩得更紧了些。时间仿佛在温暖的夕照里凝固了。陆铭岸能感觉到谢忱内心的惊涛骇浪在无声地奔涌、撞击。

  “我知道。”很久很久之后,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如同羽毛般飘散在渐渐浓郁的暮色里。谢忱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释然,又或许,是更深重的孤寂。

  “我只是……”

  后半句,终究还是消散在了沉沉的暮霭中,化作一个未尽的、充满复杂心绪的省略号。谢忱没有说完,或许是不知道如何表达那种对幻象依赖的不舍与对现实接受的惶恐交织的心情,又或许,是那残留的病症仍在模糊谢忱的感知。

  这让陆铭岸想起几天前。夜里降温,陆铭岸起身查看,发现谢忱蜷在沙发上睡着了,毯子滑落在地。陆铭岸轻轻拾起,重新盖在谢忱身上,掖好被角。第二天清晨,谢忱揉着眼睛,看着身上的毯子,眼神有些恍惚,喃喃道:“昨晚……好像有点冷……是修竹……给我盖的毯子吧?他总是……这么细心。”

  当时,一股强烈的酸楚瞬间涌上陆铭岸的喉咙,心脏像是被泡在柠檬汁里。谢忱将渴望的、幻想中的温柔,再次投射到了那个不存在的“沈修竹”身上,而忽略了真实存在的、为谢忱盖毯子的陆铭岸。陆铭岸强压下喉咙的哽咽,对上谢忱迷茫求证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艰难的弧度,甚至顺着谢忱的话,轻声应和:“嗯……修竹他……是很细心。”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刀在陆铭岸心上划过。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个未尽的傍晚之后。当夜色彻底笼罩了老房子,陆铭岸洗漱完毕回到卧室,却看见谢忱没有像往常一样蜷缩在床的另一侧边缘,而是……静静地躺在了属于陆铭岸的这一边。谢忱背对着陆铭岸,身体微微蜷缩,像一只寻找热源的、疲惫不堪的倦鸟。

  陆铭岸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躺下,生怕惊扰了谢忱。就在陆铭岸犹豫着是否该保持距离时,谢忱的身体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点试探般的迟疑,向后挪动了一下,最终,那单薄微凉的脊背,轻轻地、完全地靠进了陆铭岸的怀里。谢忱甚至无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后脑勺更安稳地枕在了陆铭岸的臂弯里。

  这个久违的、主动的靠近,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冲垮了陆铭岸心中所有积压的酸楚和委屈。陆铭岸僵硬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手臂小心翼翼地环住谢忱,下巴轻轻抵在谢忱的发顶。谢忱发间淡淡的玫瑰香,混合着沐浴后的清新气息,萦绕在鼻尖。

  耳边传来谢忱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陆铭岸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林宇的话在寂静中清晰地回响:

  “记忆重建的过程就像拼图,阿岸。碎片散落一地,可能会拼错位置,可能会遗失掉最关键的那几块,过程充满混乱和挫折。但只要有足够的、真实可靠的‘锚点’——那些承载着共同记忆和强烈情感的物件、场景、甚至气味——作为参照和支撑,迷失的碎片总会找到回家的路,记忆终将……一点一点,拼回它原本的模样。哪怕,那模样已经带着裂痕。”

  月光不知何时悄悄潜入了房间,如同一条银色的溪流,从窗帘的缝隙流淌进来,无声地漫过地板,最终停驻在床头柜上。那里,静静地立着他们真正的结婚照。碎裂的玻璃已被重新精心镶嵌好,那道狰狞的裂痕依旧清晰可见,像一道无法磨灭的伤疤,横亘在相框中央。然而,裂痕之下,照片里两个穿着礼服、在阳光下紧紧相拥的年轻人,笑容却依然灿烂、清晰,洋溢着毫无保留的幸福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沈修竹”的消失,的确很慢。

  如同海水退潮。

  不是轰然溃散,而是悄无声息地、一点一滴地,从谢忱混乱而痛苦的世界里抽离。每一次退却,都留下潮湿的印记和暂时空寂的沙滩。但潮水退去后,曾被淹没的、真实的海岸线,也终将一点点显露出来。

  月光温柔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也笼罩着那张带着裂痕却笑容依旧的照片。在这个静谧的夜晚,退潮似乎又悄然推进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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