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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日

回临安的船在暮色里颠簸,沈知微将那片草纸铺平在舱板上。萧彻用佩刀鞘压住纸角,烛火在两人之间跳得厉害,把索沟图上的菱形凸起照得像排狰狞的牙。

“相府的军械库钥匙,就刻着这种菱形纹。” 他指尖点过图上最清晰的那处凸起,“三年前我巡查西疆时,见过一模一样的镣铐 —— 是给逃兵用的。”

沈知微忽然想起春桃掌心里的烟煤:“官窑的账册或许有记录。我托药铺的王掌柜去查了,相府去年冬天买过三车无烟煤,用量够暖阁烧到开春,可账上却多记了两车。”

“多的两车,该是运去明州港烧火油了。” 萧彻望着窗外泼墨似的海,“火油混烟煤,燃烧时火势最烈,连铁器都能烧化。”

舱门被风吹得 “哐当” 响,沈知微伸手去关,却被萧彻先一步按住手腕。他的掌心带着握剑的薄茧,温度透过衣袖渗进来:“相府党羽遍布临安,你查账册的事,怕是已经走漏风声。”

“走漏了才好。” 沈知微反手握紧他的手腕,指腹擦过他虎口的旧伤 —— 那是去年在北境被流矢划伤的,“他们越急着遮掩,越容易露马脚。”

她忽然凑近烛火,将草纸翻过来。背面不知何时沾了点暗红,在火光下渐渐显出形状,竟是半朵被血浸透的山茶花。

“这是……” 萧彻的声音沉了下去。

“春桃的替身脖子上有处旧伤,我验尸时沾到的血。” 沈知微用指甲轻轻刮那血迹,“相府的标记,竟要用血来染。”

船靠岸时,月已上中天。萧彻的亲兵牵来两匹快马,他翻身跃上时,忽然伸手将沈知微也拉上马鞍。“坐稳了。” 他的声音贴在她耳畔,带着海风的凉意,“直接去大理寺,连夜递案宗。”

沈知微攥着他的衣襟,闻到他发间混着的海盐味。马在石板路上疾驰,两旁灯笼连成流动的星河,她忽然想起初见时他那句 “女子不得近尸”,忍不住笑出声:“将军现在信女子能验尸了?”

萧彻的笑声从胸腔里震出来,带着点闷响:“去年在北境,有个猎户的女儿用骨针给我缝过箭伤,比军中大夫缝得还平整。” 他顿了顿,“只是那时没见过你这样,能从死人指甲缝里抠出金箔的。”

大理寺的铜铃在三更时响了,寺丞揉着惺忪睡眼出来,看见萧彻手里的索沟图,脸霎时白了。“将军,这…… 这是相府的军械标记啊。” 他攥着佛珠的手直抖,“柳侍郎刚递了状子,说您纵容民女擅闯婚房,污蔑朝廷命官……”

“污蔑?” 沈知微将那半张舆图拍在案上,水渍里的 “明州港” 三个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柳玉茹颈后针孔深半寸,与相府库房里的袖箭规格吻合;春桃替身寰椎错位角度,只有常年习武的人能拧出来 —— 寺丞要不要随我去柴房,再验一次尸?”

寺丞的佛珠 “啪嗒” 掉在地上,萧彻适时将验尸格目推过去:“这是沈姑娘按《洗冤集录》的格目写的,每处伤痕都标了尺寸,有三名亲兵作证。” 他忽然提高声音,“还是说,大理寺只认男人写的供词?”

这话戳在寺丞痛处。上月他刚因驳回女状师的诉状被御史参了本,此刻脖子都缩了半截:“下官这就去呈给少卿大人…… 只是相爷那边……”

“出了事我担着。” 萧彻的虎符拍在案上,震得烛台都跳了跳,“明日早朝,我会将金箔走私的账册递上去。”

沈知微跟着他走出大理寺时,晨雾已经漫上来。她忽然停在石阶上,望着萧彻腰间的蹀躞带 —— 那里挂着枚山茶花形状的玉佩,与春桃扔进海里的那半块,纹路能对上。

“这是……”

“前年在西疆剿匪时缴获的,说是从匪首身上搜出来的。” 萧彻解下来递给她,“当时只当是普通饰物,现在看来……”

玉佩的背面刻着个极小的 “柳” 字。沈知微指尖抚过那刻痕,忽然想起柳玉茹枕下的舆图:“柳侍郎或许不是主谋,是被相府胁迫的。”

雾里传来马蹄声,王掌柜的药童跌跌撞撞跑来,手里举着张揉皱的纸:“沈姑娘,官窑的账册找到了!去年腊月廿三,有辆煤车去了西郊乱葬岗!”

萧彻的眉峰猛地挑起。乱葬岗正是后来发现三具白骨的地方 ——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这起红烛泣血的案子,原是串起八具尸体的第一颗珠子。

沈知微将玉佩还给萧彻,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掌心。他忽然反手握住她的手,往她袖中塞了样东西:“这是我在明州港捡的。”

是片被火烧焦的金箔,边角还留着半个山茶花印记。沈知微攥紧那片金箔,暖意从指尖一直烧到心口。

“去乱葬岗。” 萧彻翻身上马,玄色披风在雾里划出道利落的弧,“看看多出来的两车煤,到底烧了什么。”

晨雾里,两匹马的蹄声敲碎了临安城的寂静。沈知微望着萧彻的背影,忽然觉得那片被火烤过的金箔,比腰间的银针更能验出人心 —— 有些滚烫的东西,藏在冰冷的权谋底下,就像此刻握在她掌心的温度,纵是雾再浓,也散不去。

乱葬岗的荒草没过膝盖,沈知微用验尸刀拨开半焦的木块。昨夜的雨把泥土泡得发软,刀锋忽然触到个坚硬的东西。

是块烧变形的铜锁,锁孔里还卡着半截布料,绣着朵没烧尽的山茶花。

“是装煤的箱子锁。” 萧彻蹲下身,用佩刀将锁整个挖出来,“锁芯是被人用錾子撬开的,不是烧熔的。”

沈知微忽然闻到股熟悉的气味,像极了柳玉茹房里的曼陀罗香,却更淡些。她拨开旁边的丛棘,看见半株被烧焦的植物,根须上还沾着点银灰色的粉末。

“是‘牵机引’的原料。” 她用刀尖挑起点粉末,“比曼陀罗毒烈十倍,混在烟煤里燃烧,能让人无声无息地窒息。”​

远处忽然传来官差的马蹄声,萧彻将铜锁塞进沈知微的验尸箱:“快走,相府的人来了。”​

两人钻进密林时,沈知微回头望了眼那片焦土。晨光正刺破云层,照在乱葬岗深处 —— 那里有处新翻的土,像座没立碑的坟。她忽然想起《洗冤集录》里的话:“凡死人,随身衣物等,不可离尸侧。”​

那些被烧尽的衣物,被埋进土里的骸骨,终有一天会在验尸刀下,说出藏在红烛里的秘密。而她和萧彻,不过是提着灯在黑暗里行走的人,要把那些被烈火吞掉的真相,一点点从灰烬里捡回来。​

密林外传来官差的呵斥声,沈知微攥紧验尸箱的铜锁,忽然觉得萧彻的手覆了上来。他的掌心很稳,像在边关握着她的手,说 “别怕” 时一样。​

这一次,她没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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