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西跨院被临时改作验尸房,四面窗棂糊着厚厚的桑皮纸,挡得住窥探的目光,却拦不住福尔马林混着尸骨的寒气。沈知微将三具白骨按顺序排列在长案上,萧彻搬来的炭盆烧得正旺,却暖不透她眼底的霜。
“用蒸骨法吧。” 她声音发哑,从验尸箱里取出父亲传下的铜甑,“《洗冤集录》说,‘若骨上有青黑,蒸后更显’。”
萧彻帮她将胫骨放入甑中,注满米酒与醋的混合液。炭火舔着铜底,白雾很快从甑口涌出,带着股酸腐的气味。“需要多久?” 他看着沈知微用银簪将散落的指骨一一归位,她的指尖在颤抖,却比任何时候都稳。
“三刻钟。” 沈知微的目光落在那具最小的骸骨上,颅骨的菱形凹陷在火光下像只空洞的眼,“禁军制式弩箭的箭簇宽三分,深一寸,这伤痕刚好吻合。” 她忽然用镊子拨开骸骨的齿缝,夹出粒暗红的结晶,“是铁砂。”
“弩箭里掺了铁砂?” 萧彻皱眉,“这是三年前西疆匪寇惯用的伎俩,说是能增加杀伤力。”
沈知微将铁砂放在瓷碟里,与从地宫里带出来的断肠草并排放着:“他们先被喂毒,再遭射杀。山茶花会既要他们死,还要他们死得痛苦。”
铜甑的盖子 “咔嗒” 轻响,沈知微掀开时,白雾中浮起层青黑色的印记。她戴着手套捏住胫骨,指着靠近膝盖处的一道浅痕:“这是旧伤,愈合后又被人用刀剜过。”
“和你父亲左腿的箭伤位置一样。” 萧彻的声音沉得像块铁,“三年前沈大夫在西疆救治伤员时,被流矢射中过左腿。”
沈知微的呼吸猛地顿住。原来父亲不是失踪,是被掳到这里,连旧伤都成了被折磨的标记。她忽然想起母亲最喜欢的那支玉簪,总说要留给未来的儿媳,可眼前这具女性骸骨的发髻里,只有半片生锈的铜饰。
“这铜饰上有字。” 她用针尖剔去铜绿,露出个模糊的 “卫” 字,“是禁军侍卫司的标记!”
萧彻的瞳孔骤缩。侍卫司归秦桧管辖,三年前负责西疆的粮草押运。“山茶花会里有禁军的人。” 他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炭盆火星四溅,“他们不光走私军粮,还在军中安插了眼线。”
正说着,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亲兵撞进门来,手里举着块染血的布料:“将军,城门口发现的,上面绣着山茶花!”
布料是粗麻布,边缘绣着半朵山茶花,针脚与春桃替身袖口的如出一辙。沈知微忽然注意到布料角落的焦痕:“是被火烧过的。” 她凑近闻了闻,“有松烟墨的味道。”
“太学方向。” 萧彻立刻起身,“三日前太学博士暴毙,死状蹊跷,当时只当是急症……”
话未说完,验尸房的门被人踹开。十几个蒙面人持刀闯入,为首者戴着青铜面具,面具上刻着盛开的山茶花。“把骸骨留下。” 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萧彻将沈知微护在身后,拔剑时玄色披风扫过炭盆,火星溅在蒙面人身上。沈知微趁机将骸骨推入暗格,反手抓起案上的解剖刀 —— 这把刀父亲用了二十年,此刻刀锋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你们想要的不是骨头,是上面的刀痕。” 她忽然开口,声音清亮,“三具白骨的右手掌都是被同一把刀剁掉的,刀刃宽一寸二分,是侍卫司的制式腰刀。”
蒙面人身形一滞。萧彻趁机挥剑砍倒两人,剑锋直指面具人的咽喉:“秦桧派你们来的?”
面具人冷笑一声,甩出枚烟雾弹。沈知微只觉眼前一黑,手腕被人攥住往门外拖。她猛地将解剖刀刺向对方手臂,那人吃痛松手,她趁机滚到炭盆边,抓起把火炭掷过去。
火光中,她看清了面具人脖颈处的刺青 —— 半朵山茶花,与春桃锁骨的 “奴” 字刺在同一位置。
“官奴营出来的死士。” 她对冲过来的萧彻喊道,“他们怕我们查到官奴营!”
烟雾散尽时,蒙面人已消失无踪,只留下滩血迹。沈知微蹲下身,用银簪挑起血迹,放在鼻尖轻嗅:“有硫磺味,他们刚从官窑过来。”
萧彻擦去剑上的血:“我让人封锁官窑,你留在这里继续验骨。” 他忽然按住她的肩,指腹轻轻擦过她被烟熏黑的脸颊,“别硬撑,我很快回来。”
沈知微望着他消失在院外的背影,忽然将那半片铜饰贴在胸口。父亲刻在墙上的名字仿佛还在发烫,那些被剁掉的手掌,被剜开的旧伤,都是无声的控诉。
她重新打开暗格,将女性骸骨的肋骨一片片拼起来。在第七根肋骨内侧,发现了处极细的划痕,像是用指甲刻的。她取来放大镜,看清那是个 “仓” 字。
“粮仓。” 她喃喃道,忽然想起柳玉茹枕下的舆图,“明州港的粮仓!”
铜甑里的水渐渐凉透,胫骨上的青黑愈发清晰。沈知微忽然明白,父亲留下的不只是名字,是用骨头刻下的线索 —— 山茶花会用官奴营的死士,借侍卫司的刀,在西疆劫掠,在明州港囤粮,而这一切的背后,藏着个能调动禁军与漕司的 “花主”。
窗外的月光爬上案头,照在那片染血的粗麻布上。沈知微提笔在验尸格目上写下:“三具白骨右手掌缺失,系生前被腰刀剁去;颅骨及肋骨见钝器伤,疑似侍卫司制式武器所致……”
写到 “花主” 二字时,笔尖忽然顿住。她想起刘管事死前的话,想起面具人脖颈的刺青,忽然抓起那半片 “卫” 字铜饰 —— 这或许不是侍卫司的标记,是 “卫” 字营,秦桧当年在西疆私设的亲兵营。
远处传来更鼓声,萧彻还没回来。沈知微将验尸格目锁进暗格,握紧了父亲留下的解剖刀。她知道,从红烛泣血到白骨诉冤,他们离真相越近,暗处的刀就越锋利。
但只要这些骸骨还能说话,只要她手里的刀还能解剖真相,就绝不会让父亲和无数冤魂,永远埋在乱葬岗的黑暗里。
夜风吹动桑皮纸,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耳边低语。沈知微抬头望向窗外,月光里仿佛站着父亲的身影,正看着她在验尸格目上写下的字迹,轻轻点头。
她忽然笑了,眼角的泪落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墨点,像朵含苞待放的山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