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竹影撞在窗棂，沙沙声像极了当年府中侍卫甲胄摩擦的脆响。
裴青玄猛地回神，指尖在名单上“萧煜”二字处掐出深深折痕，纸页硌得指腹发疼，倒比手背上那片褐红烫痕更醒人——方才竟任由自己在那人怀里泄了半分软弱，简直是三年来最大的失态。
“等我回来……”
龙涎香混着松烟墨的气息仿佛还缠在喉间，裴青玄自嘲地抹掉眼角残湿，指腹蹭过皮肤时带着冰意。
他算什么？镇国公府仅存的余孽，靠男扮女装苟活三年的丧家之犬，也配指望皇室宗亲的一句承诺？当年父亲临刑前攥着他的手，说“等为父辩白归来”，最终只化作漫天风雪里一道血淋淋的残影。
皇室的温情，从来都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他将名单重卷，塞进贴肉的衣襟，棱角分明的纸页硌着肋骨，像块冻透的冰，瞬间浇灭了萧煜怀抱里那点转瞬即逝的暖意。
手搭在门闩上，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秦风的脚步声已远，萧煜该是带着人去了城郊，此刻正是脱身的最好时机。
可那小吏的供词，还有父亲旧部的线索……裴青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冷硬，他需要萧煜手里的筹码，就像饿狼需要猎物的血。
院墙外忽然掠过衣袂破风的轻响。裴青玄瞬间贴紧门后，手条件反射地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有柄三寸短匕，前日被萧煜收走时，那人指尖擦过他腰线，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伤好之前，不许碰这些。”
心跳骤然沉到谷底。
门外的呼吸声压得极低，像蛰伏的兽，裴青玄从门缝望出去，玄色衣袍下摆扫过青石板，腰间玉佩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是萧煜那枚刻着“煜”字的羊脂玉。
可下一刻，指节叩门的节奏却透着诡异，三短两长，绝非萧煜平日沉稳的叩法。
三年前那个伪装成旧仆的刺客，也是这样用变调的熟人口吻骗开了侧门。
铁钎的寒意顺着掌心蔓延，几乎要冻僵筋骨。正当他攥紧武器时，熟悉的叩门声再次响起，三记轻响不疾不徐，跟着是萧煜略带沙哑的嗓音：“青玄，是我。”
他顿了顿，补充道：“带了小吏的供词，有你父亲当年戍守北境的旧部消息。”
裴青玄握着铁钎的手更紧了，熟悉的语气，精准戳中他软肋的措辞，像极了精心编织的网。
可那道被月光拉长的身影立在门外，笔挺得像柄出鞘的剑，竟让他想起萧煜方才将他按在怀里时，那句带着执拗的“我不是萧瑾”。
“殿下凭什么觉得，我会信你？”他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与方才在那人怀里哽咽的模样判若两人，眉峰紧蹙，眼底是化不开的冰霜。
门外静了片刻，传来萧煜低哑的笑，带着点无奈，又藏着不容错辨的笃定：“凭我此刻亲自站在这里，而不是让秦风把供词丢进来。”
铁钎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裴青玄望着门板上晃动的竹影，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已没了退路，与其在猜忌里蹉跎，不如做笔最划算的交易——他从来不信人心，只信等价交换。
门闩被缓缓拉开，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裴青玄立在门内，月光淌过他苍白的脸，眼底没有半分方才的脆弱，只剩谈判时的冷静：“殿下想要什么？”
萧煜挑眉，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墨色瞳孔在月光下翻涌着深意，像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片刻后，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裴青玄完全笼罩，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你觉得，本王想要什么？”
“江山。”裴青玄迎上他的目光，语气没有丝毫闪躲，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萧瑾占着东宫之位，对你而言终究是碍眼。我能帮你扳倒他，甚至帮你坐上那个位置。”
他顿了顿，指尖在袖中攥紧那卷名单，指节泛白：“但我要镇国公府平反昭雪，要萧瑾血债血偿，还要找回父亲和兄长的遗骸，入葬皇陵侧的忠魂园。”
萧煜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震得裴青玄耳尖发麻，却听他说：“条件可以答应。”
话音未落，他忽然伸手，指尖捏住裴青玄的下巴，力道不重却带着绝对的掌控。
裴青玄浑身一僵，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想后退，却被那力道稳稳钳制住，他能清晰地看到萧煜眼中翻涌的占有欲，像要将他吞噬。
“但本王还有个条件。”萧煜的声音压得极低，龙涎香的气息裹着强势的占有欲，拂在裴青玄的耳畔。
“待事成之后，”萧煜的目光紧锁着他，仿佛要看到他灵魂深处，“你要留在我身边。不是罪臣余孽，不是合作者，是我的人。”
这个条件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那不是交易该有的范畴，而是……私人的辖制。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是警惕，也是一种莫名的慌乱，父亲的遗愿，家族的冤屈，三年的隐忍……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像一把把重锤敲击着他的理智。
月光落在两人交缠的身影上，竹影在青砖上摇晃，像极了命运扯动的丝线。
裴青玄望着萧煜眼底不容置喙的强势，他忽然想起自己为了活下去，曾束起长发换上裙衫，在污浊里强撑着的日日夜夜，那些屈辱与挣扎，都只为了一个目标。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犹疑与抗拒已被一种近乎惨烈的决绝取代，睫毛上的月光碎成一片，像是淬了冰：“好。”
一个字，像惊雷落在寂静的庭院里，萧煜捏着他下巴的手忽然松了，转而轻轻抚过他发红的眼角，动作里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珍视与……如释重负。
“供词。”裴青玄别过脸，避开那过于灼热的触碰，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刻意维持的距离感。
萧煜从袖中取出一卷纸，递过去时指尖相触，两人都像被烫到般缩回手。
屋内烛火摇曳，将两道身影拉得很长。裴青玄展开供词的瞬间，萧煜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青玄，这不是交易。”
他望着纸上父亲旧部的名字，笔尖划过的痕迹力透纸背。闻言没有回头，只轻声道，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冷硬：“于我而言，是。”
至少这样，就算再次被背叛，也只是筹码尽失，而非……连心一起碎掉。
萧煜的目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听到那句话，他放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指节泛白，眼底翻涌起复杂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终究只是移开目光，望向跳动的烛火，那火光映在他眼中，明明灭灭，像藏着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竹影静立，像在倾听这场以江山为注，以真心为赌的约定。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