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声不再看任何人,转身,玄色衣袍在身后划开一道冷冽的弧线,径直离开了水榭。侍立在不远处的贴身内侍高公公立刻悄无声息地跟上。
水榭内的气氛随着他的离去骤然一松,却又迅速被另一种压抑的议论声取代。各种目光——惊疑、探究、幸灾乐祸、甚至隐隐的佩服——交织在付冷月身上。
永安长公主紧紧攥着女儿的手腕,力道之大让付冷月微微蹙眉。“随我回府!” 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付冷月顺从地跟着母亲,在无数道目光的洗礼下离开水榭。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来自安王妃方向的目光,温和中带着一丝深长的意味。
回府的马车上,气氛沉凝。
永安长公主端坐车内,闭目养神,雍容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只是手中捻动的那串羊脂玉佛珠,速度比平日快了几分。
“母亲……” 付冷月试探着开口。
“跪下。” 长公主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
付冷月依言跪在铺着厚厚绒毯的车厢内,垂着头。
“可知错在何处?” 长公主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付冷月。
“女儿不该当众泼酒,失礼于人前,更不该……顶撞秦王殿下。” 付冷月低声回答,姿态恭顺。
“顶撞?” 长公主冷笑一声,“你那叫顶撞?你那叫自寻死路!萧长声是什么人?镇国公府唯一的嫡子,陛下亲封的秦王!他十岁随父入军营,十三岁单枪匹马挑了北狄一个小部落,十五岁领兵平西南夷乱,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功勋!回京不过一年,以雷霆手段整饬京畿卫戍,多少老油条在他手下栽了跟头,连你父亲提起他都赞一句‘龙章凤姿,深不可测’!他那盘棋,连柳文清都看得冷汗涔涔,你倒好,一句‘死气沉沉’,一杯酒泼上去!付冷月,你的胆子是被狗吃了还是被猪油蒙了心?!”
长公主越说越气,指尖用力,佛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付冷月抬起头,脸上已无半分酒意,眼神清亮而冷静:“母亲息怒。女儿并非不知天高地厚。正因知道他是萧长声,才更要如此。”
“更要如此?” 长公主眉峰紧蹙。
“母亲细想,” 付冷月声音平稳,“今日琼林宴,新科才俊云集,京中权贵瞩目。秦王殿下为何独独在水榭弈棋,且只与柳状元对弈?他若真为考校新科才学,大可设擂广邀,何必如此引人注目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长公主捻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
“他是在立威,更是在……‘钓鱼’。” 付冷月眼中闪过一丝洞察的光芒,“立他秦王清冷孤高、手段莫测之威。钓的,便是那些试图揣摩上意、阿谀奉承之辈,或是如柳状元这般有真才实学却急于攀附之人。他棋风凌厉,步步紧逼,不留余地,就是要看对手如何挣扎,旁人如何反应。此等局面,循规蹈矩、唯唯诺诺只会让他觉得无趣,甚至轻视。女儿一杯酒泼下去,毁了他精心布下的‘死局’,固然冒险,却也是唯一能让他……‘看见’我的方式。”
“看见你?然后呢?引火烧身?” 长公主语气依旧严厉,但眼神中的怒意已转为深沉的审视。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付冷月挺直了背脊,目光灼灼,“付家看似尊荣,父亲位高权重,母亲贵为长公主,可外祖父(先帝)去后,舅舅(今上)对我们付家是何态度?猜忌?制衡?还是倚重?母亲比我清楚。付家需要存在感,需要让上面看到,付家不止有父亲的权柄、母亲的尊荣,还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女儿今日所为,是鲁莽,却也是明明白白告诉秦王,告诉所有看着的人,付冷月,不是养在深闺只知绣花的木头美人。我有我的眼力,更有我的胆魄!纵然是龙潭虎穴,我也敢闯一闯,搅一搅!”
车厢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响。永安长公主定定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儿,那张酷似自己年轻时的脸庞上,此刻焕发着一种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光彩——那是属于付家血脉里的骄傲与不甘蛰伏的锋芒。良久,她长长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将付冷月扶起。
“起来吧。” 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复杂的情绪,“你长大了,心思也大了。只是月儿,锋芒太露,易折。萧长声此人……绝非良善。今日你虽在他面前留下了印象,但这印象是福是祸,犹未可知。往后的路,更要步步谨慎,如履薄冰。”
付冷月顺势起身,在母亲身边坐下,轻轻握住母亲微凉的手:“女儿明白。母亲放心,女儿自有分寸。” 她望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底沉淀下深沉的思量。萧长声那双深潭般的凤眸,临去前那抹极淡极冷的笑意,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心头。
棋局已毁,但属于她和萧长声的博弈,或许才刚刚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