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树苗的芽苞顶破鳞片那天,迁徙队的木车终于装上了去往水库的行囊。育苗棚里的恒温箱嗡嗡转着,小雅用荒村找到的柴油兑了些酒精,让温度稳定在15℃,箱里的苹果种子已经冒出了白胖的根须。
“老周说,这几株先移到河滩的试验田。”林岚把最后一捆草绳绑在木车上,看着阿武给铁蛋和小花系上麻布牵引绳——两只狗如今成了拉车的好帮手,铁蛋在前头带路,小花就守在车后,防止念念的铁皮玩具车颠掉。
苏姐抱着已经会说“苹果”的孩子,往木车里塞了袋烤好的土豆:“阿武修水闸的工具都备齐了?我听老李说,那水闸是上世纪的老物件,齿轮都锈成块了。”
“备齐了。”阿武拍了拍身后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从荒村农机站找到的扳手、黄油,还有他特意打磨的钢钎,“实在不行,就用蛮力撬开。只要能让水流进麦田,锈掉几个齿轮不算啥。”
去水库的路沿着一条干涸的河道延伸。河床上满是鹅卵石,阳光晒得石头发烫,踩上去像踩着暖炉。念念脱了鞋,光脚在石头上跑,布偶熊被她挂在脖子上,两只耳朵随着跑动拍打着后背,铁皮玩具车则被她塞进木车的缝隙里,说是“让小车也看看水库”。
走了约莫一天,河道渐渐宽阔起来,远处的山脊线出现一道缺口,老李说那就是水库的大坝。“以前这坝能蓄一亿立方米的水,”他指着缺口处隐约可见的混凝土墙,“发电、灌溉全靠它,寒潮来的时候,听说有人守着闸门没走。”
大坝比想象中壮观。灰褐色的混凝土墙高约三十米,坝顶的栏杆大多锈蚀断裂,露出里面的钢筋。闸门在坝体中段,是两扇巨大的铁制闸门,上面爬满了墨绿色的苔藓,门楣上的“向阳水库”四个大字被风雨侵蚀得只剩轮廓。
“先去控制室。”林岚带头往坝体侧面的石阶走,石阶上长满了青苔,每一步都得抓着旁边的铁链才不会滑倒。控制室在半山腰,是间嵌在坝体里的石屋,门是厚重的铁门,上面的锁孔被铁锈堵死,阿武用钢钎凿了半天才弄开。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靠墙的控制台积着厚厚的灰尘,上面的仪表盘指针大多停在“0”的位置。最显眼的是中央的操纵杆,通体黝黑,顶端的球形握把被磨得发亮,像是被无数人握过。
“有油!”小雅在角落的铁桶里发现了半桶机油,虽然有些浑浊,但还能流动,“阿武,够润滑齿轮了!”
阿武蹲在控制台下方,掀开一块松动的铁板,露出里面的齿轮组。齿轮大多锈成了红褐色,咬合处卡着泥沙和铁锈,但转动的轴芯还能看出金属的光泽。“能转!”他往齿轮上浇了点机油,用扳手轻轻撬动,齿轮发出“咔哒”的闷响,竟微微动了动。
林岚走到窗边,望着下方的闸门。铁闸门纹丝不动,但闸门底部的缝隙里,有细小的水流渗出,在阳光下闪着银光。“下面的管道没完全堵死。”她指着水流,“只要闸门能打开一条缝,就能引水进灌溉渠。”
念念在控制室里转悠,突然指着墙角的木箱喊:“妈妈,有小熊!”
木箱里不是玩具,而是几件叠得整齐的旧工装,上面印着“水库管理处”的字样。工装口袋里揣着个小小的笔记本,封面已经泛黄,翻开第一页,是一行工整的字迹:“2025年1月,寒潮加剧,水位降至警戒线下,每日记录:闸门运转正常,齿轮组需每周上油。”
记录持续到2025年3月12日,最后一行字写得有些潦草:“红雾扩散至坝区,同事们都走了,我再守最后一天。齿轮已上油,若有人来,顺时针转操纵杆三圈即可。”落款是个“李”字,旁边画着个小小的水波纹。
“是守坝人。”老李摸着笔记本,声音有些哽咽,“这字像老支书的,他以前总说,水库是咱的命根子,不能没人守。”
阿武往齿轮组里灌了更多机油,用锤子轻轻敲击着锈死的部位。铁蛋趴在门口,突然对着大坝下方狂吠起来。林岚走到窗边,看见闸门旁的浅滩上,躺着几只冰行尸的残骸,它们的皮肤已经干瘪,被阳光晒得发黑,显然是很久前就死去的。
“它们怕这里的阳光。”苏姐抱着孩子凑过来看,“老周说,水温回升后,冰行尸就活不成了。”
当阿武喊“可以了”时,太阳正爬到头顶。林岚握住操纵杆,掌心的汗浸湿了磨亮的握把。老李、苏姐、小雅、念念都围了过来,铁蛋和小花也蹲在旁边,竖着耳朵像是在等待。
“顺时针三圈。”林岚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动操纵杆。
齿轮组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起初很沉重,随着机油渗入,转动渐渐变得顺畅。控制室下方传来链条拖动的“哗啦”声,所有人都跑到窗边——下方的铁闸门正在缓缓升起!
铁闸门升起的速度很慢,每上升一寸,都伴随着铁锈剥落的“簌簌”声,但确实在动。闸门打开约三十厘米时,一股浑浊的水流从闸门下涌出,顺着下方的灌溉渠往河滩的方向流去,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光。
“成了!”阿武跳起来,手里的扳手都掉在了地上。
念念突然指着灌溉渠的方向喊:“水在跑!像小蛇!”
水流越来越大,冲刷着干涸的渠道,卷起渠底的泥沙,渐渐变得清澈。远处的河滩上,老周带着队员们正等着,看见水流涌来,都欢呼着跳起来,有人甚至跳进水里,任由水流没过脚踝。
林岚看着笔记本上的最后一行字,突然明白:守坝人留下的不只是齿轮的润滑方法,还有一份“总会有人来”的笃定。就像林野留下的箭头,陈默埋下的树苗,这份笃定在黑暗里传递,终于在这天,让水流重新滋润了干裂的土地。
回程时,木车上多了那个守坝人的笔记本,和控制室里找到的几卷防水布——阿武说可以用来修补育苗棚的顶。念念把铁皮玩具车放在水流过的地方,看着小车被水流轻轻推动,笑得咯咯响。
路过闸门时,林岚回头望了一眼。铁闸门敞开着一道缝,水流源源不断地涌出,灌溉渠像一条银色的带子,往南延伸,连接着河滩的麦田和即将开辟的果园。阿武说,等秋收后,就来把闸门完全修好,到时候就能蓄更多的水,种更多的庄稼。
夕阳西下时,水流已经漫到了试验田的边缘。林岚蹲在田埂上,看着苹果树苗的根须浸在水里,芽苞又鼓胀了些,像是随时会绽开。念念把布偶熊放在树苗旁,小声说:“小熊,喝水啦,喝了水就长高。”
远处的水库大坝在暮色中沉默地矗立,像个守护的巨人。林岚知道,这不是终点——笔记本的最后一页还空着,就像那本塑料布包着的本子一样,等待着他们写下新的记录:比如苹果成熟的日期,比如下一个要去的地方。
风掠过灌溉渠的水面,带着水汽的清凉,吹得布偶熊的耳朵轻轻晃动。林岚摸了摸口袋里的两个笔记本,突然觉得,那些在黑暗里坚守过的人,此刻都在风里,笑着说:“往下走,水会跟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