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岚抱着念念在龟裂的土地上狂奔,鞋底被尖锐的石片划破,渗出血珠混着黑泥,在身后拖出断断续续的血痕。风里的腥甜越来越浓,像是有无数新鲜的伤口在空气里敞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涩味。
她不敢回头,却能听见身后红藤生长的“簌簌”声越来越近——那声音不像植物抽芽,更像无数细小的骨骼在快速生长,带着关节摩擦的脆响。偶尔有缠上脚踝的红丝被她奋力甩开,落地的瞬间就钻进泥土里,在地面鼓起蜿蜒的小包,像在皮下游走的寄生虫。
“念念,别怕……”林岚低声安抚,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怀里的孩子出奇地安静,只是后颈的红痕亮得惊人,像枚烧红的烙铁贴在皮肤上。林岚能感觉到那枚红色种子的搏动越来越快,与自己狂跳的心脏产生某种诡异的共振,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跑过一片倒伏的稻草人时,林岚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看去,是半截露出泥土的手臂——皮肤已经被红藤侵蚀成半透明的灰色,手指却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指甲缝里卡着几片银灰色的叶子,是“源”最初的形态。
这是三个月前被拖进田野的村民之一。林岚胃里一阵翻涌,刚想绕开,那截手臂突然动了。五指猛地蜷缩,抓住了她的脚踝,力道大得像铁钳。皮肤下的红藤顺着脚踝往上爬,像无数条细小的蛇钻进她的裤管,带来冰凉滑腻的触感。
“放开!”林岚抬脚去踹,却发现那截手臂连着的身体正从泥土里慢慢拱出来——胸腔里没有内脏,只有一团缠结的红藤在微微搏动,每一次收缩都挤出几滴暗红色的黏液,落在地上就冒起细小的红雾。
她终于看清了那张脸,是镇上的王木匠。他的眼球已经被红藤取代,只剩下两个蠕动的红色肉球,却精准地“盯”向她怀里的念念,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源”不仅吞噬了记忆,还在重塑这些尸体,把它们变成行走的诱饵。
林岚用尽全力踹开那截手臂,脚踝已经被红藤缠出几道血痕,火辣辣地疼。她踉跄着继续往前跑,眼角的余光瞥见更多的“尸体”从泥土里爬出来,有的缺了半边脑袋,有的腹腔里拖出长长的红藤,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她逃跑的方向。
它们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执着,像提线木偶般蹒跚移动,红藤缠绕的喉咙里不断溢出细碎的人声,是他们生前的只言片语:
“……李家婶子的鸡又丢了……”
“……小虎的自行车该修了……”
“……良种站的婆娘又在搞试验了……”
这些琐碎的记忆碎片混在一起,像支跑调的童谣,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林岚捂住耳朵,却挡不住那些声音往脑子里钻——她突然想起半年前在菜市场,王木匠还笑着给她递过一把新做的木梳,说给孩子梳头发正好。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酸又疼。这些曾经鲜活的人,如今成了“源”扩张的工具,连最后的记忆都成了拖拽生者的锁链。
“快到公路了……”林岚咬着牙给自己打气。前方的地平线上已经能看见公路的轮廓,黑色的柏油路面在血红色的天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她记得这条路上常有货车经过,或许能找到一辆没被红藤缠住的车。
离公路还有几十米时,林岚突然停住了脚步。
公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辆汽车,大多已经被红藤缠成了废铁。其中一辆翻倒的大巴车引起了她的注意——车窗玻璃碎了一地,车门敞开着,里面却异常安静,没有红藤缠绕的痕迹。
太干净了,干净得像个陷阱。
她犹豫了几秒,还是抱着念念慢慢靠近。走到车门边时,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飘了出来,盖过了空气中的腥甜。林岚探头往里看,心脏猛地一缩。
大巴车的座椅上坐着十几个人,保持着各异的姿势——有人低着头像是在睡觉,有人正扭头和邻座说话,还有个穿校服的女孩在低头玩手机。他们的皮肤是正常的颜色,没有红藤缠绕,甚至连表情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动起来。
但林岚知道他们已经“死”了。因为每个人的后颈都有一个细小的红洞,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钻了出来。洞的边缘残留着暗红的黏液,与仓库里母本茧周围的液体一模一样。
“他们的记忆被抽走了。”林岚的声音发颤。这些人大概是试图逃离的乘客,却在半路被“源”盯上,没有被红藤吞噬,而是被精准地抽走了记忆,变成了空壳。
就在这时,那个低头玩手机的女孩突然抬起头。她的眼睛是浑浊的白色,没有瞳孔,嘴角却咧开一个僵硬的笑容:“你的记忆……很新鲜。”
林岚猛地后退,撞在身后的护栏上。大巴车里的“乘客”们同时转过头,动作整齐得像提线木偶,白色的眼球齐刷刷地看向她怀里的念念,喉咙里发出相同的嘶嘶声。
“母本……”
“新的母本……”
他们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皮肤下隐约可见银色的丝线在流动,与公路两侧疯长的红藤连成一片。林岚这才发现,大巴车的底盘下,无数条红丝正顺着轮胎往上爬,像血管一样连接着每个“乘客”的后颈,把他们变成了母本延伸的神经末梢。
这不是陷阱,是个“中转站”。“源”在筛选更优质的记忆载体,把有价值的“养分”暂时储存起来。
“走!”林岚转身想跑,却发现公路两侧的红藤已经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拦住了去路。藤叶间点缀着无数半透明的花苞,每个花苞里都裹着模糊的人影,有的在挣扎,有的在微笑,像被封在琥珀里的虫豸。
其中一个花苞突然炸开,溅出的红色汁液落在林岚手背上。她低头看去,那汁液里竟浮着一张熟悉的脸——是小虎的爷爷,三个月前第一个被稻草人拖走的老人。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却被更多的红藤包裹,重新缩回花苞里。
“它们在……储存记忆。”林岚浑身发冷。母本不仅在吞噬记忆,还在分类、储存,像收集标本一样把有用的片段保留下来,用来完善它那张覆盖一切的记忆网。
怀里的念念突然哼唧了一声,后颈的红痕爆发出刺眼的光。大巴车里的“乘客”们像是被强光灼伤,纷纷捂住眼睛,透明的身体开始冒烟。公路两侧的红藤网也剧烈地扭动起来,发出痛苦的嘶鸣。
“是念念……”林岚心中一动。孩子体内的种子不仅能抵抗母本,还能对这些被同化的“记忆载体”产生伤害。这不是单纯的排斥,更像是一种“净化”。
她抱着念念冲进大巴车,红藤网在身后疯狂收缩,却始终不敢靠近念念散发的红光范围。车厢里的“乘客”们正在快速消融,透明的皮肤化作红雾,露出里面缠绕的银丝,银丝上挂着无数细小的记忆碎片——是他们生前的画面,像放电影一样在空气中闪烁。
林岚的目光被驾驶座上的碎片吸引——那是个穿制服的司机,他的记忆碎片里,有辆军绿色的越野车停在前方的服务区,车身上印着“生物安全应急处理”的字样,车旁站着几个穿防护服的人,正在往车上搬运银色的金属箱。
“有救援队?”林岚的心脏猛地一跳。记忆碎片里的时间戳显示是三天前,也就是说,三天前还有正规的救援力量来过这里,或许他们还在附近。
她冲到驾驶座旁,在散落的文件里翻到一张地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三个地点,除了良种站,还有一个标注着“地下掩体”的位置,就在前方三十公里的山坳里。
“那里……可能有希望。”林岚紧紧攥着地图,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大巴车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车顶传来“咔嚓”的断裂声,无数条粗壮的红藤穿透铁皮钻了进来,像巨蟒般朝着车厢中央的念念扑去。这一次,它们似乎克服了对红光的恐惧,红藤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颗粒,像是凝结的记忆碎片,散发出刺鼻的焦味。
“它们在强行攻击!”林岚抱着念念往车门退去,后背被红藤扫中,一阵灼痛——衣服瞬间被腐蚀出破洞,皮肤上留下几道红肿的痕迹。
念念突然放声大哭,哭声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后颈的红痕里,那颗米粒大的红色颗粒彻底浮了出来,像颗跳动的火星。随着哭声越来越响,那些扑来的红藤突然停滞在半空,表面的黑色颗粒开始剥落,露出底下鲜嫩的红色,像被剥了皮的血肉。
“有用!”林岚眼睛一亮,趁机抱着念念冲出车门。
刚跑出几步,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小虎的声音,微弱却清晰:“林岚姐……往西边跑……”
林岚猛地回头,只见大巴车的车窗里,小虎的银手正从红藤的缝隙里伸出来,朝着西边的方向指了指。那只手已经完全变成了暗红色,指节处的皮肤裂开,露出里面银白色的骨骼,却依旧在顽强地挥动着。
“小虎!”林岚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他还活着!
但没等她回应,那只银手就被更多的红藤缠住,猛地拽回车厢深处。小虎的惨叫声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决绝,混着红藤燃烧的噼啪声,渐渐被吞噬。
“我知道了!”林岚咬着牙擦掉眼泪,抱着念念转向西边。她不知道小虎为什么让她往西跑,但此刻,那是唯一的指引。
西边的地平线上,红藤的蔓延似乎慢了些,隐约能看见连绵的山脉轮廓。林岚抱着念念钻进公路旁的密林,身后的红藤还在疯狂生长,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阻挡着,没能立刻追进树林。
她靠在一棵粗树干上喘息,低头看向怀里的念念。孩子已经不哭了,红色颗粒重新缩回后颈的红痕里,只留下淡淡的余温。地图上的“地下掩体”在东边,小虎却让她往西跑,这其中一定有原因——或许小虎通过银手感应到了什么,或许西边有更重要的线索。
林岚抬头望向密林深处,参天古木的枝叶间,血红色的天光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落在布满苔藓的地面上,像撒了一地的血滴。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嘶吼,夹杂着红藤生长的“簌簌”声,整个世界都被一种诡异的韵律笼罩着。
她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也不知道还能跑多久。但怀里的念念还有温度,小虎的指引还在耳边,地图上的希望还在远方。
林岚深吸一口气,抱紧念念,朝着密林深处走去。脚下的落叶很厚,踩上去像踩在腐烂的尸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陷在末世的泥沼里,却又带着一丝不能熄灭的微光。
红藤还在身后蔓延,记忆的碎片在空气里飘荡,而这场横跨二十年的培育实验,终于彻底撕开了文明的表皮,露出底下正在重构的、属于“源”的新世界。林岚知道,她们已经闯进了末世的腹地,往后的每一步,都将踩在生与死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