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岚在密林中走了整整一夜。
血红色的天光被层层叠叠的枝叶滤成斑驳的暗红,像凝固的血渍挂在树梢。脚下的腐叶深及脚踝,每一步都能踩碎几只不知名的虫豸,发出细碎的脆响,混着远处红藤生长的“簌簌”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勒得人胸口发闷。
她的脚踝肿得老高,被红藤划伤的地方开始流脓,黄白色的脓水混着黑泥结成硬痂,走动时牵扯着皮肉,疼得钻心。怀里的念念早醒了,却异常安静,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头顶的枝叶,小手偶尔会无意识地抓挠林岚的衣襟,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暗红的黏液——那是昨晚从大巴车带出来的,不知是哪个“乘客”的残留。
“饿不饿?”林岚低头轻声问,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摸了摸背包,里面只剩下半块发硬的饼干,还是半个月前从镇上供销社抢出来的。
念念没说话,只是把脸往她怀里埋了埋。后颈的红痕比昨天淡了些,却依旧能摸到微弱的搏动,像颗藏在皮肉里的心脏。林岚知道,这颗种子在消耗能量,昨晚对抗大巴车的红藤时,它几乎耗尽了力气,现在得省着用。
走到一处相对开阔的山涧时,林岚终于忍不住停了下来。涧水是浑浊的褐色,水面漂浮着几缕银灰色的细丝——是“源”的初级形态,像水草一样在水里轻轻摆动。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蹲下身,用最后一个干净的矿泉水瓶,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银丝,接了半瓶水。
刚把瓶口凑到嘴边,就听见身后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林岚猛地回头,手瞬间按住了腰间——那里别着一把从王木匠家带出来的柴刀,刀身早就锈迹斑斑,却仍是目前唯一的武器。
只见十米外的一棵老槐树下,站着个半大的孩子。看身高不过十二三岁,穿的校服洗得发白,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爬着几道红痕,和念念后颈的颜色很像。他手里攥着根削尖的木棍,木棍顶端缠着几圈银灰色的叶子,正警惕地盯着她,喉咙里发出类似野兽的低吼。
“别过来!”孩子的声音又尖又细,像被掐住的猫,“你身上有‘源’的味道!”
林岚的心沉了沉。这孩子还活着,却显然被“源”影响了。他的眼睛瞳孔缩成了针尖大的黑点,眼白泛着淡淡的红,嘴角甚至能看到一丝银灰色的纹路,顺着下巴往脖子上爬——那是被“源”同化的征兆,比王木匠他们要轻,却已经在侵蚀他的身体。
“我没有恶意。”林岚慢慢放下柴刀,举高双手示意,“我在找安全的地方,带着孩子……”
“孩子?”那孩子的目光猛地落到她怀里的念念身上,突然像是被烫到一样后退半步,木棍差点掉在地上,“她……她是‘容器’?”
林岚的心跳漏了一拍。“容器”?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词形容念念。
“你见过和她一样的?”她追问。
孩子却突然激动起来,手里的木棍在地上狠狠戳着,发出“咚咚”的闷响:“都是骗子!说什么能治好!最后都变成了茧!母本的茧!”他的声音越来越高,眼白里的红丝迅速蔓延,“你也是来抓我的吧?像抓那些大人一样,把我丢进茧里,抽走我的记忆!”
林岚这才注意到,孩子的后颈有块明显的疤痕,形状像朵炸开的花,边缘泛着死灰——那是被强行剥离“源”的痕迹,比被红藤缠绕更痛苦。
“我不是。”林岚放柔了声音,慢慢蹲下身,让自己和孩子平视,“我在逃,和你一样。那些红藤,那些‘茧’,都是我们的敌人。”
孩子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足足有半分钟,喉咙里的低吼渐渐平息。他突然往地上啐了一口,啐出的唾沫里带着丝银灰色的黏液:“西边……不能往西走。”
林岚愣住了:“为什么?小虎让我往西……”
“小虎?”孩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咧开嘴笑起来,笑得肩膀直抖,“那个被银手缠上的傻子?他早就被‘源’骗了!西边是‘育场’!是母本最早开始培育的地方!那里全是茧,全是等着被抽干记忆的‘容器’!”
“育场?”林岚的脑子“嗡”的一声。小虎为什么要骗她?还是说,小虎也被“源”影响了,分不清方向?
就在这时,山涧对面的密林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不是红藤生长的声音,而是某种大型动物的喘息声,粗重得像风箱,还夹杂着骨头摩擦的“咯吱”声。
孩子的脸色瞬间煞白,猛地抓住林岚的胳膊:“快跑!是‘腐兽’!被‘源’啃过的熊瞎子,记吃不记打,专抓活物喂红藤!”
他的话音刚落,一头足有半人高的黑熊从树后撞了出来。它的半边脸已经烂了,露出森白的颅骨,眼窝是空的,里面塞满了银灰色的丝,正随着呼吸微微蠕动。前爪上缠着几圈红藤,藤尖还滴着暗红的黏液,落在地上,腐叶瞬间冒起白烟。
“这边!”孩子拽着林岚往山涧下游跑,速度快得惊人,完全不像个半大的孩子。
林岚抱紧念念,几乎是被他拖着往前冲。身后的腐兽发出震耳的咆哮,沉重的脚步声像擂鼓一样追上来,地面都在微微发颤。
跑过一道低矮的石崖时,孩子突然拽着她拐进一个狭窄的石缝。石缝仅容一人通过,里面漆黑一片,弥漫着浓重的霉味。
“屏住呼吸!”孩子压低声音,拽着她往石缝深处缩。
林岚立刻捂住念念的嘴,心脏狂跳着贴紧冰冷的石壁。外面的咆哮声越来越近,接着是爪子刨抓石头的刺耳声响,腐兽显然发现了石缝的入口,正用头疯狂地撞击崖壁,碎石簌簌往下掉。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渐渐远了。孩子这才松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半截的打火机,“咔哒”一声打着火。
微弱的火光里,林岚才看清石缝里的景象——这是个被人为拓宽过的藏身洞,角落里堆着几个瘪掉的罐头,还有件破旧的防护服,胸前印着模糊的字样,像是“生物安全……”后面的字被磨掉了。
“这里是我找到的临时窝点。”孩子把打火机递过来,自己则盘腿坐在地上,开始用那根带银叶的木棍在地上画着什么,“我叫石头,爸妈是良种站的研究员。”
林岚的心猛地一跳:“良种站?你知道‘源’的事?”
石头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她,火光在他眼底跳动,映得那丝银纹格外清晰:“知道。我爸妈就是培育‘源’的人。他们说这东西能改造土壤,能让沙漠长出庄稼……结果呢?”他突然笑了一声,笑声里全是冷意,“它要改造的不是土壤,是整个世界。”
他用木棍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良种站底下有个培育池,‘源’的母本就在那里。我爸妈发现它在吞噬记忆时,已经晚了——母本通过银叶,把研究员的记忆都吸走了,变成了它的养料。”
林岚想起仓库里那个巨大的母本茧,想起那些被抽走记忆的“乘客”,指尖忍不住发冷:“那小虎……他说的西边……”
“西边是培育池的排水口。”石头用木棍重重戳了戳圆的边缘,“母本最早的根就在那片山坳里,那里的红藤最密集,茧也最多。小虎要么是被‘源’迷惑了,要么……”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他想让你去毁掉那里。”
“毁掉?”
“母本怕火。”石头的眼睛亮了亮,“纯银的火。我爸妈留下的笔记里写的,‘源’的细胞遇到纯银高温会崩解。但培育池里全是记忆黏液,烧起来会把周围十里地都变成火海……”
他没说下去,但林岚已经明白了。那不是毁掉母本,是同归于尽。
就在这时,念念突然哭了起来。不是昨晚那种尖锐的反抗,而是委屈的、带着恐惧的呜咽。林岚低头一看,孩子的小手正指着石缝深处——那里的阴影里,隐约能看到堆着些东西,像是……叠在一起的防护服。
石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突然别过头,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打火机的火苗晃了晃,照亮了防护服上的名字——左边那件绣着“石”,右边那件绣着“苏”。
是他的父母。
林岚把念念抱得更紧了些,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她想起王木匠递来的木梳,想起小虎挥动的银手,想起大巴车里那些栩栩如生的“乘客”——这个被“源”吞噬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挣扎,哪怕最后只剩下一具空壳,一点残留的记忆,也要在末世的泥沼里,为活着的人垫上一块微不足道的石头。
石缝外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震动,不是腐兽的脚步声,而是更密集、更有规律的“哒哒”声,像是……某种机械在靠近。
石头猛地熄灭打火机,按住林岚的肩膀:“别动!是‘清道夫’!”
“清道夫?”
“被母本控制的机械。”石头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贴在她耳边,“它们会清理靠近培育池的活物,用银线织网,把人裹成新的茧……”
震动声越来越近,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林岚透过石缝的缝隙往外看,只见几道银色的光束刺破密林的黑暗,在地面上扫来扫去,光束里还缠着细密的银线,像蜘蛛吐丝一样在空中编织。
其中一道光束突然停在石缝入口处,接着,一根手臂粗的银管伸了过来,管口滴着黏糊糊的液体,发出“滋滋”的声响。
石头抓起地上的柴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等下我引开它们,你往东边跑。”
“东边是地下掩体……”
“那是骗外人的。”石头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掩体早就被母本的根穿透了,里面全是‘源’的幼体。但东边有个废弃的信号塔,我爸妈说过,那里有紧急广播系统,或许还能用……”
他突然把那根带银叶的木棍塞进林岚手里:“这个能暂时挡住银线,别弄丢了。”
林岚还想说什么,石头已经猛地冲出了石缝,朝着与光束相反的方向大喊:“来抓我啊!我这里有新鲜的记忆!”
银色的光束瞬间调转方向,追着他的身影而去。机械运转的“哒哒”声越来越远,只留下石缝里浓重的霉味,和念念压抑的哭声。
林岚握紧手里的木棍,银灰色的叶子在掌心微微发烫。她看着石头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念念,后颈的红痕不知何时又亮了起来,像颗微弱的星。
东边的信号塔。
她深吸一口气,抱着念念钻出石缝。密林里的黑暗更浓了,血红色的天光彻底被乌云遮住,只有远处红藤生长的“簌簌”声,像某种巨兽的呼吸,在整个世界里起伏。
脚下的腐叶依旧柔软,踩上去像踩在无数破碎的记忆上。林岚知道,无论东边是信号塔还是新的陷阱,她都必须走下去——为了石头那句“或许还能用”,为了小虎最后挥动的银手,也为了怀里这颗在末世里,仍在顽强跳动的小小心脏。
红藤的影子在树梢上扭曲,清道夫的光束在远处闪烁,而她的脚印,正一步步往更深的黑暗里延伸,像在给这个崩坏的世界,留下最后一串倔强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