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岚抱着念念在密林中跋涉了两天。
最初的那点饼干早就见了底,最后半瓶水也在昨天黄昏时分分给了念念,现在她的喉咙干得像要裂开,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玻璃碴似的疼。脚踝的伤口开始溃烂,黑红色的腐肉黏在破烂的裤脚上,走一步就扯下一小块,留下钻心的疼。
血红色的天光越来越暗,像是被一块浸了墨的破布蒙住,连空气都变得沉甸甸的,压得人胸口发闷。林间弥漫着一股越来越浓的甜腥味,比红藤的腥甜更稠,带着腐败的暖意,像是无数具尸体在缓慢发酵。
“念念,再坚持一下。”林岚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孩子,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念念的小脸瘦了一圈,嘴唇干裂起皮,却还是很安静,只是偶尔会用冰凉的小手摸摸林岚的脸颊,像是在安慰她。后颈的红痕时明时暗,像颗快要熄灭的火星,林岚知道,那是孩子在强行压制体内的种子——它需要能量,而现在她们什么都给不了。
第三天清晨,天上下起了雨。
不是清澈的雨水,而是浑浊的红褐色液体,像稀释的血,砸在树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溅起细小的红雾。林岚立刻用破烂的外套裹紧念念,把孩子的脸埋在自己怀里——她不知道这雨有没有毒,但红藤在雨水中似乎长得更疯了,藤蔓末端的嫩芽泛着诡异的荧光,在枝叶间舒展时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像是在咀嚼什么。
她躲进一棵被红藤半包裹的古树树洞里。树洞内壁黏着层厚厚的黏液,暗红色的,用手指戳一下,会像果冻似的微微颤动,凑近了闻,竟有股淡淡的奶香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这是‘源’的营养液。”林岚想起石头说过的话。母本通过红藤向四周输送养分,这树洞大概成了某个分支的“储蓄罐”。她赶紧用柴刀刮掉内壁的黏液,腾出一小块干净的地方,把念念放进去靠着。
雨下了整整一个上午。红褐色的雨水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溪流,流过之处,腐叶开始发黑冒泡,几只来不及躲起来的甲虫瞬间被融化,只留下一摊淡绿色的汁液。林岚看着那些溪流顺着地势往低洼处汇聚,心里突然升起个可怕的念头——如果这些“血雨”流进水源,那往后连最浑浊的涧水都不能喝了。
雨停的时候,林岚发现了一件更恐怖的事。
那些被雨水淋过的红藤,竟然开始“移动”。不是之前那种疯长的蔓延,而是像蛇一样,贴着地面缓慢爬行,藤叶间伸出细小的触须,试探着触碰一切活物。她亲眼看见一条手腕粗的红藤,悄无声息地缠上一只正在啄食的山雀,触须刚碰到羽毛,那只山雀就僵住了,羽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灰败的颜色,几秒后就成了一具干瘪的标本,被红藤拖进密林深处。
“它们在捕猎。”林岚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源”在进化,从被动的吞噬变成了主动的狩猎,这片密林正在变成一个巨大的陷阱。
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靠着石头给的那根银叶木棍,林岚勉强避开了几条游弋的红藤。木棍上的银灰色叶子似乎对红藤有某种威慑力,只要靠近半米之内,那些红藤就会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但叶子的颜色正在变暗,边缘开始卷曲,像是在不断消耗自身的能量。
下午的时候,她们遇到了一片被遗弃的村庄。
说是村庄,其实只剩下几堵残破的土墙,屋顶早就塌了,地上散落着生锈的农具和腐烂的木头。奇怪的是,这里竟然没有红藤生长,空气里只有浓重的霉味,连那股甜腥味都淡了许多。
林岚抱着念念,小心翼翼地走进村庄中央。这里有一口枯井,井台上刻着模糊的“饮水思源”四个字,旁边倒着个破水桶,桶底还沾着些银灰色的粉末。
“有人来过。”林岚心里一动。她捡起一块瓦片,刮了点桶底的粉末,放在鼻尖闻了闻——是硫磺的味道,还混着淡淡的银器氧化后的金属味。
是石头的父母?还是其他试图反抗“源”的人?
就在这时,念念突然对着一间半塌的土屋咿呀了两声。林岚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去,只见土屋的门框上,挂着一串风干的东西,黑褐色的,像串扭曲的腊肠。
她走过去细看,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一串手指骨,每节指骨上都缠着银线,末端还坠着片小小的银叶,和石头给她的那根木棍上的叶子一模一样。指骨的断面很整齐,像是被人硬生生掰下来的,边缘还残留着暗红的血渍,早已干涸发黑。
“是……抵抗者?”林岚的指尖冰凉。有人在这里用银器制作了某种防御工事,甚至不惜砍下自己的手指。这些指骨串成的“风铃”,或许就是用来驱赶红藤的。
她走进那间土屋。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破木桌,两条长凳,墙角堆着些干草。桌子上放着个打开的木箱,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炭笔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银不够了”
“它们不怕了”
“往塔走”
“火”
字迹越来越潦草,最后一个“火”字写得极重,炭笔几乎要划破纸张,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印记,像是血。
林岚把纸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怀里。这一定是石头父母留下的,他们果然也往信号塔的方向去了。“火”字大概指的就是石头说的纯银火焰,只是他们最终没能成功。
她在木箱底下摸索了一阵,指尖突然碰到个硬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个铁皮罐头,上面印着模糊的“牛肉”字样,盖子已经生锈,但还没被打开过。
林岚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用柴刀撬了半天,才把罐头盖撬开一条缝,一股淡淡的肉香飘了出来,带着防腐剂的味道,在这末世里却像是无上的美味。
她把罐头里的牛肉切成极小的块,用干净的衣角擦了擦,小心地喂给念念。孩子饿坏了,小口小口地吞咽着,乌溜溜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神采。林岚自己只敢舔了舔罐头壁上残留的汤汁,那点咸鲜味让她几乎落下泪来。
就在念念快要吃完的时候,屋外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林岚瞬间握紧柴刀,示意念念安静。她贴着墙壁慢慢挪到门口,往外一看,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了。
只见村庄中央的那口枯井边,站着个“人”。
说是人,其实只有上半身。他的下半身像是被硬生生扯断了,伤口处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红藤,红藤深深地扎进泥土里,支撑着他的身体缓慢移动。他穿着件破烂的白大褂,胸前别着个模糊的工牌,上面能看清“良种站”三个字。
是石头父母的同事?
那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突然转过头。他的脸已经被红藤侵蚀了大半,左眼变成了个蠕动的红色肉球,右眼却还保持着人类的样子,浑浊的眼球死死地盯着林岚藏身的土屋。
“新的……容器……”他的喉咙里发出漏气般的嘶响,半边被红藤覆盖的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
林岚猛地后退,撞到了身后的木箱。念念被吓了一跳,发出一声短促的哭叫。
就这一声,那“人”突然动了。红藤支撑着他的身体,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冲了过来,速度快得惊人。他的手臂上长满了银灰色的丝,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朝着林岚怀里的念念刺来。
“滚开!”林岚挥起柴刀,狠狠砍在红藤上。“咔嚓”一声,红藤被砍断,断面处喷出暗红色的黏液,溅了她一脸。那黏液带着强烈的腐蚀性,脸上立刻传来火烧般的疼。
但那“人”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另一只手猛地抓住了林岚的胳膊。银灰色的丝瞬间缠了上来,像通电般刺得她浑身发麻,脑子里突然涌入无数混乱的画面——培育池里翻滚的银色液体,实验室里闪烁的红灯,还有石头小时候坐在秋千上的笑脸……
是被吞噬的记忆!
林岚的头像要炸开一样疼,视线开始模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记忆正在被抽走,那些关于家、关于镇上的人和事,正在一点点剥离。
“念念……”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向怀里的孩子。
念念的后颈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红光。那红光像把锋利的刀,瞬间斩断了缠在林岚胳膊上的银丝。那“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被红光照射的地方开始冒烟,皮肤像融化的蜡一样往下掉。
“走!”林岚抓住机会,抱着念念冲出后门。她不敢回头,只能凭着记忆往村庄外跑。身后传来那“人”的嘶吼,夹杂着红藤燃烧的噼啪声,渐渐被甩在身后。
跑出村庄很远,林岚才敢停下来喘息。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手上沾了块脱落的皮肤,露出底下鲜红的肉。胳膊上被银丝缠过的地方留下了几道深紫色的印记,像血管一样在皮肤下游走。
“源”不仅能吞噬记忆,还能通过这些被同化的“人”,远程抽取活人的记忆。
林岚看着怀里的念念,孩子后颈的红痕又变暗了,小脸苍白得像纸。刚才那一下,几乎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她靠在一棵树上,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信号塔轮廓。那座塔矗立在山坳里,塔身被一层淡红色的雾气笼罩着,看不真切。不知道那里等待着她们的,是石头父母留下的希望,还是另一个更恐怖的陷阱。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间开始响起奇怪的歌声,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哼唱,调子诡异而熟悉,仔细一听,竟然是镇上以前唱过的童谣。
林岚知道,那是被红藤吞噬的人们残留的记忆碎片,在“源”的操控下,变成了引诱更多人走向死亡的诱饵。
她抱紧念念,用柴刀在地上挖了个浅坑,把剩下的牛肉罐头埋了进去——她不知道还能走多久,这或许是最后的储备。
做完这一切,她抬头望向信号塔的方向。那里的红光似乎更亮了些,隐约能看到塔身上缠绕着粗壮的红藤,像一条条巨蟒,把整座塔变成了个巨大的茧。
末世的夜晚即将来临。红藤在黑暗中加速生长,吞噬着最后的光明,而她和怀里的孩子,只能在这片被记忆和血肉滋养的废墟上,继续朝着那座未知的信号塔,一步一步地挪去。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希望上,却又不得不相信,前方总会有一点微光,哪怕那光的尽头,是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