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金丝笼

佛珠滚落的声音，清脆、寂寥，在大殿里一圈圈荡开。

无心维持着狼狈失衡的姿势，右脚尚未完全落地，右手因腕骨处爆发的冰寒剧痛微微颤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几道淬毒的银线带起的阴风擦过他的僧袍，更清晰的是手腕经脉里肆虐的玄阴蛊毒，因方才公子猝不及防的狠辣一击被彻底引动，痛楚钻心。

他缓缓站直身体，垂下眼帘，目光扫过散落在脚边不远处的几颗檀木佛珠，他没有立刻去捡，只是慢慢收拢了颤抖的右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更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血气。

王座之上，公子依旧保持着慵懒的姿态。

“反应尚可。”半晌，公子才淡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是赞许还是漠然，“可惜，根骨差了些。”

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尖轻轻一抬，两名黑衣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又动作粗暴地架起无心的手臂。

无心觉得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他俩拖着走了，进了姽婳城，横竖都是一条死狗，何不顺其自然，便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把他带离这座令人窒息的白骨大殿。

他被押着穿过几条曲折的回廊，最终，他们在一扇厚重的暗色木门前停下，月影上前，手中一块乌木令牌按上门扉某处，机括轻响，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门内并非想象中的阴湿地牢，而是一间陈设简单洁净的屋子。

一床一桌一椅，皆是厚重的深色木材所制，样式古朴，打磨得光滑，角落里有一个铜盆，盛着清水，旁边搭着干净的布巾，唯一的光源来自墙壁高处一扇极窄的小窗，镶嵌着铁栏，透入些许天光。

“进去。”月影命令道。

无心被推入屋内，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拢，机括再次轻响，彻底隔绝了内外。

他踉跄一步，靠着墙壁站稳，终于压抑不住，猛地咳嗽起来，咳嗽平静下来后，他开始观察起这间房间。

既然关他，随便给个牢笼就行了呗，还非得为他量身定做一个金丝笼，无心慢慢走到屋子中央，盘膝坐在地面上，尝试运转内力调息。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并非机括声，而是食盒放在地上的细微磕碰。

无心没有动，继续他的打坐。

又过了许久，直到小窗透入的天光变得昏沉，预示着外界已是黄昏，门外的机括才再次轻响。

这一次，进来的只有月影一人，她手中托着一个黑漆木盘，上面放着一碗白粥，一小碟碧绿的腌菜，还有一杯清水。

食物被轻轻放在桌上，月影并未立刻离开，而是退到门边，兜帽下的目光落在无心身上，就这么看着他。

无心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那看似清淡无害的食物，又落回月影身上，他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清澈的笑容。

“有劳姐姐送饭。”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寄居在友人处，“只是小僧修为浅薄，闻这米粥，似乎用了三年生的阴糯米，用寒潭水浸泡七日，又经阴火慢炖三个时辰，性极寒凉，怕是会勾得小僧肚子里的虫子更不安分。”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碟碧绿的腌菜，“这‘碧凝蒿’，长在极阴寒的背光崖缝，腌制时怕是还加了点‘冰蝎粉’提味吧？煞费苦心了。”

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点探讨的意味，搞得像是在点评一道药膳，而非揭露其中隐含的阴毒试探。

月影的身影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斗篷下传来她的声音：“城主吩咐，公子您身体不适，饮食需格外小心，这些都是温补之物。”

“温补？”无心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讥诮，“是啊，以寒攻寒，也是补的一种，就像姽婳城，以杀止杀，也是渡的一种。”他抬起眼，穿透室内的昏暗，直直望向月影，“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月影沉默着，没有回答。

无心也不再追问，他伸手端过那杯清水，凑到鼻尖轻轻一嗅，随即仰头，一饮而尽，清水入喉，带来短暂的滋润。

“水是好水。”他放下杯子，语气依旧淡然，“可惜盛水的杯子，是用‘噬魂木’的边角料打磨的，虽然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息，但日日使用，也能慢慢蚀人心智，令人癫狂，这姽婳城里，果然处处是学问。”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人听，然后，他不再看那些食物，重新闭上眼，继续打坐调理内息。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厚重的木门再次开启。

公子缓步走了进来，他目光扫过桌上未曾动过的粥菜，又掠过那只空了的清水杯，最后落在盘膝而坐、闭目调息的无心身上。

他给了月影一个眼神，月影无声地躬身，退了出去，并将门轻轻带上。

公子踱步到桌边，拿起那只被无心点评过的噬魂木杯，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杯沿，目光落在无心微微颤抖的眼睫上。

“懂得不少。”他开口，声音比在大殿时低沉了些许，“可惜，慧极必伤。”

无心缓缓睁开眼，四目相对。

“劳城主挂心。”无心声音有些沙哑，脸上却努力维持着笑意，“小僧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命硬，经得起……折腾。”最后两个字，他稍稍放缓了语速。

公子放下杯子，向前迈了一小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不足一尺，无心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玄色袍袖拂动间带起的细微气流，掠过他裸露的皮肤。

公子微微倾身，靠近无心的耳边，这个姿势近乎暧昧，如同情人间的低语。

“是么？”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无心的耳廓，“我倒想看看，你这身硬骨头，能熬到几时。”

他的目光从无心苍白的脸侧滑下，掠过他微微起伏的胸膛，最后定格在他因隐忍痛楚而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手上，那只手背上，幽蓝的蛊痕正若隐若现。

无心猛地咬住下唇，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微倾，额角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公子直起身，垂眸看着他骤然痛苦的神色和细微的颤抖，眼瞳深处掠过一丝近乎残忍的满意。

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欣赏一幅绝美的痛苦画卷。

无心急促地喘息了几声，猛地抬起头，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一个冰冷审视，一个痛楚倔强，狭小的囚室内，竟生出了冰冷暧昧的氛围。

许久，公子才慢慢对无心失去兴趣，转身向门外走去。

无心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城主……”

公子脚步未停。

“您咳疾似又重了。”无心的声音追着他的背影，字句缓慢，“这满城的寒气，终究伤人也伤己。”

公子的身影在门口微微一顿，只是一瞬，随即消失在门外。

远离了那间囚室的回廊阴影中，公子缓步前行，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声。

方才靠近时，年轻僧人身上传来的至阳至刚的罗刹堂内力余波，竟像一道灼热的火星，烫了他一下。